11 11 旧识(1 / 1)
浅丘明里觉得,自己的生活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原以为自己的乡音暴露在橘真琴面前是一件再糟糕不过的事,却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气。橘真琴介绍了几个同样就读于岩鸢中学的、她的老乡给她认识,面对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和熟悉的口音,她便像是在异地他乡遇到了同类一般,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在那群老乡中,浅丘明里最喜欢的是与自己同级的女生,名叫柚木萤。柚木的脸上永远是淡然而沉静的表情,乍一看给人不好相处的错觉,但是浅丘明里看得出来,柚木是和她一样,对于这里的人与事有一种莫名的胆怯与自卑。为了掩盖这种自卑,柚木萤才将自己的情绪掩盖在沉静的表情之后。听说柚木萤还有个姐姐,理应也是浅丘的老乡,但橘真琴却没有将她介绍给浅丘。开始时浅丘有一些疑惑,但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在与柚木等人的交往之中,浅丘明里发现自己逐渐变得开朗了起来。原本那个在人前敏感、羞怯而畏缩的自己仿佛转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一点迷糊、开朗而又爱笑的女孩。她和老乡们毫不费力地交流着,又通过他们认识了更多有趣的人。她在柚木萤的邀请下加入了学校的戏剧社,虽然现在只能打打下手演演配角,但是她却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她原来像是行走在黑夜里,而现在,仿佛有昼光照进了生命。她在阳光下起舞,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蜕变,成为一个更配得上橘真琴的人。
一月中旬的一天,当浅丘明里结束了社团活动,和柚木萤,以及总喜欢来戏剧社找柚木玩的一年级男生叶月渚往回走时,忽然看见教学楼前多出了一条蓝色的横幅,不知何时被人悬挂于其上的——“为自己插上梦想的翅膀——祝愿三年级同学考试顺利!”
“明天就是三年级的中心考试了呢。”叶月渚抬头望着蓝色的横幅,笑嘻嘻地说道,“呐呐,我记得小萤的姐姐也是应试生吧?”
柚木萤颇为冷淡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浅丘明里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已经许久未联系的望月実岭。
月初,一楼门口布告栏上公布了东大推荐生正式录取推荐生名单。大红的榜单没有盖住原来那张初审推荐名单,来来往往的学生总是忍不住驻足,为那大红名单上的名字所赞叹几声,又带着一丝促狭的心理比对着两张名单上所缺失的名字。而却没有人像浅丘明里一样,站在新的名单前,双手冰凉。
在那名单上,没有望月実岭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
浅丘明里曾经带着满腹的疑惑询问过橘真琴,但是却只得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当她问起失踪了半个月的望月时,橘真琴也只是委婉地告诉她,望月选择在家复习备考。浅丘明里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也不笨,种种迹象已足以让她在脑海中串联起整个故事。她不是不担心望月実岭,也曾经走到望月楼下想要做些什么,但是却又担心自己不会安慰人,反而会火上加油,于是每一次都选择了放弃。
眼看着望月実岭消失已经近一个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一想到这件事,浅丘明里明媚的生活便猛然飘过了一丝阴云。她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咬了咬嘴唇。
浅丘明里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橘真琴便向她发来简讯,询问她是否愿意明天一同去为望月実岭送考。收到短信的浅丘一蹦三尺高,抱着手机反反复复将短信看了几十遍。不仅仅是为了望月実岭,更因为这是橘真琴的一次主动邀约。等送完望月実岭后,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浅丘明里呆呆地望着夜空,心中悄悄幻想着和橘真琴度过的二人时光,忍不住喜从心来。
浅丘原以为到了考点见到望月実岭还能与她说上两句话,也算是鼓鼓气,但是她却并没有这个机会。当望月実岭和她奶奶一同出现在视野之中,原本站在浅丘身旁的七濑遥便冲了过去。浅丘本也想跟随七濑上前,却被橘真琴温柔地阻止了。她疑惑地抬起头,遇见了橘真琴若有所语的笑颜,便立刻懂得了七八分。
候考前在校门外的二十分钟,他们始终都站在人群外,看着被包围在黑压压人群里的三个人。浅丘注意到望月実岭又瘦了许多,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一双翡色的眼睛;肤色比她们初遇时更加苍白,那一头亮金色的刺目长发似乎也失却了光泽。然而,浅丘后来注意到她的眼睛——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她熟悉的风采。自信、从容,甚至带一点猛兽狩猎前的志在必得。
浅丘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透过那双眼睛,她便也有了信心,对身旁的橘真琴笑着说:“望月学姐状态很好,东京大学一定没问题。”
望月実岭身边的七濑遥并没有对她多说什么,浅丘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望月身边,不动作,不言语,只是陪伴,也成了一幅画。
阴沉了多日的岩鸢在那天早晨破天荒地放了晴,阳光拨开云层,那样恰好地打在三个人的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
“真像祖孙三口啊。”浅丘明里由衷地感叹道,橘真琴不回答,只是笑。
*
正式考试开始前三十分钟,考场的门缓缓开启。在门口聚集的考生们纷纷告别了送考的家长,鱼贯入内。望月実岭将手中最后一份参考资料放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对身旁的奶奶说:“我也去了。”话音落下,她便在心里笑了。这句话听来,被莫名染上了一股子悲壮。
奶奶点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望月実岭的头,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用已经苍老的声音娓娓道:“别紧张,実岭很棒。”
望月扬起了嘴角,想给奶奶扯出一个笑容,但是却没成功。于是她便不再做无谓的努力,转过头去,对七濑遥点了点头。她也许在期待着七濑遥会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并没有开口。
一直到她收拾好东西,手里握着证件,即将走向校门口安监处时,七濑遥才伸出手,轻轻地扯了扯她校服外套的袖子。她睁大了眼睛,顺势转过头来,七濑遥的脸庞第一次与她距离得那么相近。
她又一次在七濑遥如海一般湛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加油,”七濑遥轻轻地,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道,“我相信你。”
说罢,七濑遥朝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望月実岭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是真的上扬了起来。她朝七濑遥扬起了下巴:“那是自然。”她将右手握成拳头,朝七濑遥伸了过去。七濑遥也立刻会意,伸出拳头与望月実岭轻轻撞击。望月実岭听见自己开口,声音都带着意气风发的笑:“等我凯旋归来。”
“嗯。”
她在七濑遥温柔的注视下转过身,朝那通往梦想的阶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
望月実岭考试地点被安排在鲛柄学园,鲛柄的教室比岩鸢要大了不少,而且由于是男校,座椅也要高出许多。望月実岭个子不算高,在这样的座位上十分难受,于是她只能不停调整着坐姿,想要尽快适应这样的高度。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
她敏锐地抬起头,目光扫向坐在教室角落里的男生。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她。
望月実岭与他四目对视,那男生不但没有调转过头,反而却对望月実岭眯起了眼睛,笑得更加张狂。那笑容直让望月反胃。
望月掉转过头,回忆着男生一头张扬的红色刺头,鼻尖长的褐色雀斑,油腻而滑稽的笑容。这一切都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到过他。
“哟,小実岭。”
陌生的声线在望月実岭的身后响起,她惊愕地转过头去,见角落里的男生转换了个坐姿,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靠在墙壁边,笑容愈发令人恶心:“还记得狗熊吗?”
脑海中宛如“嘭”的一声爆炸,望月回想了起来,那张似曾相识的油腻脸庞,那头过分张扬的红色刺头,那鼻尖的点点雀斑——是父亲曾经的债主,黑田。望月清晰地记得那个在黑道里绰号为“狗熊”的黑田叔父曾是她爸爸亲密无间的好友,就是他拉着父亲下海经商,结果害得父亲负债累累。在父亲最为落魄之时,黑田向他伸出了“援手”,让他负上了难以偿还的高利贷。最后,父亲为了还债,不得不答应黑田的要求,成为了他雇佣的杀手,为他铲除了眼中钉。而望月父亲也正是因为这样,锒铛入狱,最终被绞刑架结束了生命。
可是,那个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因为道上的保护而幸免于难。他害死了望月的父亲,却能够逍遥法外这么多年。望月为了父亲的罪名而被流言惩罚了那么多年,而他的儿子却能够在父母的庇护下不知忧愁为何物地长大,最终成为了一个与他父亲一样自私而无耻的小狗熊。
望月一想到这里,便克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愤怒从她心底蔓延开来,她握紧了拳头,似乎如果再放纵这种愤怒,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挥动拳头打歪黑田的鼻梁。
“小実岭,我们那么多年没见,你对我怎么这么冷淡?”
黑田令人发毛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在望月的耳朵上。望月実岭浑身一凛,抬起头来,黑田那张油腻的脸庞在眼前数十倍放大。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望月身边,靠得比刚才七濑遥还要近。
反胃与恶心感从望月実岭的心底升起,她拼命往后躲藏,可是硕大的桌椅却限制住了她的动作。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拳头,扬起一个僵硬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啊,大概是你那个不中用的老爸去执行任务前两天吧。”黑田转动着眼珠,嘴角浮现出一个痞气的笑,“当时你还没那么好看,但是却一直缠着我,说以后要嫁给我。”
望月実岭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她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她暗自下了决心,要是黑田再敢靠近一步,她便要挥起拳头,狠狠地反击——
“那边的同学,你在干什么?考试要开始了!”监考老师在讲台上严厉地喝令道。黑田转过了头去,不屑地撇撇嘴,这才从望月実岭的座位上撤离。望月立刻挺直了身子,心有余悸地张开了拳头,手心里涔涔的都是汗水。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男生,胸腔里那颗心仍在为刚才的事情而愤怒地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