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第109章 坦诚(1 / 1)
而文郡在沉睡了三个时辰之后,终于清醒过来。她揉揉发痛的脑袋,问旁边伺候的宫人,“我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宫人稍一回想,道:“娘娘不停饮酒,又叫众人去领酒,奴才们不敢,恰好这时皇上过来了。”
文郡一愣,“他来了?然后呢?我可说了什么?”
宫人摇头道:“皇上将奴才们打发到外面守着,奴婢并不知晓。”
文郡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回:“快子时了,奴婢伺候夫人梳洗就寝吧。”
文郡摆摆手,道:“你拿件披风给我,我要出去走走。”
文郡独自夜行至御河边,夜色正好,抬头看,浩瀚的夜空中星光灿烂,夜晚的空气冰凉如水,吸进来肺里一阵清新。她在河边寻了处干净草地,便提裙坐下,对着波光点点的暗黑河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笑道:“你竟然有此心情看星吹风。”文郡回头,见刘崇誉披着一件墨色貂皮披风,他挥手遣退高喜等人,径直走了过来,坐在文郡身边。
文郡没有回答,甚至不想抬眼看他。她转过头,继续盯着河水发呆。而刘崇誉也不勉强,同样沉默地看着河水。
两个人各怀心事,就在这美好的夜色之下,静静坐在御河之前。
过了许久,文郡突然开口了,“刘崇誉?”刘崇誉脸上掠过一抹惊讶的神色,随即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她闭上眼睛,苦笑道:“我终于明白了。”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对方,一字一顿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杀我。”
清脆的一声咔声响起,刘崇誉手中的树枝应声折断。他看着暗黑河水,粼粼波光下他脸上的神色难以分辨,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好,你说,为什么?”
文郡道:“这些年我想了很久,怎么想都不明白。你即使心里没我,也不至于要置我于死地。当时我心如死灰,怀着几分赌气才饮下那瓶鹤顶红。后来我每每回想,始终不能明白。宫里后妃是你权衡前朝的棋子,纵使无情,你也逢场作戏,却偏偏对我赶尽杀绝。”她声音平淡,好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你曾经说过你若要杀我,不需要牵连林家。可是我一直信赖你,爱慕你,对你言听计从,不曾对你构成威胁,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想起那段痛苦又黑暗的时光,笑了一下,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刘崇誉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害死修文,我恨不得杀了你。如果我一直装疯卖傻下去,你对我放松警惕,我自有复仇的一天。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刘崇誉捂住眼睛,苦笑起来:“你竟这般坦诚。”
文郡抬头看星空,“那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与你相斗是不会有胜算的,我只会越输越多,最后再死在你手里一次,连了缘都保不住。”她抓住刘崇誉的手臂,恳求道:“我想通了,我不想报仇了,我的仇,穆连的仇,修文的仇,我都不想报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执迷不悟,铸成大错。”
“我会离开皇宫,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对你构成威胁,求你放了了缘吧。”她紧紧抓住刘崇誉,道:“你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只需由七星门出面救出了缘,没有人会生疑。”
刘崇誉觉得好笑,道:“你说你明白了,然你根本不明白。”
他看着文郡,无奈道:“你一路隐藏至此,与朕咫尺相对,有的是机会复仇。却因为了缘之事乱了阵脚,自曝身份,先前辛苦筹划的付之东流不说,反而陷自己于险境,你还不明白吗?”他认真地看着文郡。
“欲成大事者,心中一定不能有牵挂,否则他日一定受制于人。”他看向远处漆黑的水面,夜色中他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你不能硬下心肠斩断牵挂,注定不能成事。”
文郡嘲讽道:“若要我亲手杀了了缘才能了无牵挂,我宁可永远一事无成。”刘崇誉眸中墨色翻滚,“然而朕当初,便是这样亲手斩断牵挂的。”
文郡听不明白,疑惑地看向刘崇誉,却见对方已经起身,拂袖离去。“你说朕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现在有了。”
到了第二日正午时分,刑场上鼓声大作,由于犯人是叛党后人,按律例须鸣以大鼓之音,取庆贺恶人受刑之意,以警他人。刑场周围用黑布隔开,以免恶人之血污了土地,一众卫兵持刀剑立于刑台四围,正中台上绑着一人,其人发丝凌乱,衣衫有几片破口,看起来狼狈不堪,唯独其面容生得清俊,眉目之间的秀美之色让人难以将他与十恶不赦的恶人联系起来。他此刻静静地跪在台中,目光里一片清静平和,身侧立着一彪形大汉,手持大刀,正是此次行刑的刽子手。
邢台前设有高台,行刑官李越高居其上。他身旁的师爷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候近了,附在李越耳旁说了什么,李越随即挥手止了鼓声,高呼道:“午时已到,行刑!”
刽子手接过旁人递上的大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举起大刀,对准跪着的犯人就要挥下。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住手!”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听着撕声裂肺。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女子驾马从入口处疾驰而入,一众守卫的士兵连忙举刀拦在前方。
马匹受惊,女子连忙打马停下。她身着华服,发丝凌乱,气喘吁吁,此刻目光紧紧地盯着邢台正中跪着的人儿。李越先是一惊,怒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待他看清女子面容后,突然变了脸色,慌忙站起,道:“林……”他猛然住口,身形微僵,立了一会儿。在他迟疑的这一会儿,台下众卫早已将文郡包围起来,兵戎相见。文郡身在马上,稍一反抗便会引得利刃穿身。文郡明白厉害,看见周围一片银白色的刀锋枪头,不敢轻举妄动,只眼巴巴地看着台中那人。这时行刑官长叹一声,道:“黄天在上,国有国法,你纵是罪人亲友,也断不可越于国法之上。”他犹豫了一下,挥手遣退士卫,道:“本官念你们情谊深重,特准你上前与犯人说上几句。只一柱香时间,姑娘切莫让本官为难。”
不说台下一众士卫,便是旁边的师爷也大吃一惊,低声问道:“大人,这似乎不合理法,只管将那女子押下即可……”李越不待其说完,便一竖手,止了他后面的话。文郡抬眼看去,见李越也同样注视着自己,明白他是找借口放自己一条生路。皇妃劫囚,这种荒唐事只宜化小不宜化大,更何况她今日手无寸铁,如何能从众卫手中救出了缘?让她与了缘说上几句,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身边的士卫早已退后几步,文郡一咬嘴唇,翻身下马,向邢台走去。看着那单薄的跪着的背影,她不禁全身发抖,心里被莫名的恐慌占据。她一路跑去,走近了缘身旁,却不知从何说起。
了缘目光含笑地看着她,静静说道:“佛祖对了缘真好。”文郡鼻子一酸,跪坐在他身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了半天,突然呜咽道:“我不想报仇了。”
了缘淡淡一笑,道:“好。”文郡硬扯出一个笑容,道:“我去求他放了你,我们回到递溪村,王婶还欠我们一笔钱呢,咱去她家蹭吃蹭喝,好不好?”了缘又笑了,道:“好。”
文郡看着地面,脸上是带笑的,眼睛里突然滑落出一滴眼泪,她轻声道:“递溪村不好,我们还是去阴阳谷,那里四季如春,与世隔绝,没有恶人,我们去那里生活,好不好?”
了缘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文郡还要开口,就听见他嘶哑的声音:“了缘昨夜……想了很久,文郡会不会过来?”文郡咧嘴一笑,轻声问道:“然后呢?”了缘“呵呵”笑了起来,声音虚弱了几分,道:“了缘不想她过来,了缘幼时见过父亲兄长被砍头……很多血……了缘不愿意文郡看见这些……”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文郡抬头看他,脸上扯出笑容。了缘的笑容依旧平和温暖,可脸色却渐渐苍白了下去,他压抑地咳嗽一声,道:“待会……你不要看,好不好?”
文郡答应了一声,伸手抱住了缘身体,突然泪如泉涌。身后的李越紧张地站起身来,急呼道:“时辰到了!姑娘请速速离开,莫要为难本官!”随着他的说话声,台下的士卫也抽出刀剑,随时准备拿下文郡。
可文郡如何能听见李越的声音?她抱着了缘,越抱越紧,只恐怕一松手,对方就要离她而去。这时了缘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声音里有痛苦的压抑。文郡连忙松手,再看了缘脸色,苍白如纸,哪里还有一点血色?她惊呼道:“了缘,你?”
他苦笑了一下:“了缘说过,不想你来……可是你来了,了缘,就没有遗憾了……”他终于强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出,在唇边留下骇人的点点鲜红。他闭上眼睛,神色痛苦,道:“可是,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