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九十八章 动乱（1 / 1）
那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笔记着什么，头也不抬，问道：“姓名？”
“斯水。”“九斯。”
那人抬头，额上的皱纹加重。“没有姓氏？还都带个‘斯’字，可是一家人？”
九斯道：“我自幼被卖给官家做杂役，人家随手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是连自己本家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文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记得他先前说自己出身营州，家道中落来着，怎么现在又成杂役了？那人用烟斗敲敲桌子，问道：“你呢？”
文郡回道：“我也一样，自幼卖身为奴婢，名字是东家随便取的，没有姓氏。”
那人记了下来，又问：“听张胡海说，你们两个都是在半年前来的国都？”九斯道：“正是。”那人问：“什么原因过来的？”九斯回：“投靠亲戚无门，一路行乞，听说国都繁华，想来这里挣口饭吃。”文郡也回答了类似的话。
那人又问了几句，然后就放他们回去了。出门以后，文郡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没说实话？”九斯好笑地看她，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说实话？”
文郡没有回答，九斯叹气道：“每个人都有伤疤，没事一提再提做什么？”文郡疑惑地看向他，“那你之前说的营州家道中落也是假的了？”九斯道：“难道你丈夫早逝就是真的了？”文郡知道被他识破了，低头不语。九斯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何必刨根问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想要在图格里都重新开始罢了。”他伸了个懒腰，转身走了。
风平浪静了几天，文郡也不知道那些官兵抓到奸细了没有。这天快要打烊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文郡正在收拾大堂，见外面走进来一个客人。她抬头招呼，突然脸上的笑僵住了。
那人五官刚毅深邃，有点混血的味道，皮肤健康黝黑，头发是自然卷的褐发，眼睛却是浅浅的蓝色，像草原上宁静的湖泊。他见文郡久久地盯着他，疑惑问道：“打烊了吗？”
文郡立即恢复正常，笑道：“只要有客人来，就没有打烊的时候。客人要什么酒？”
那人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道：“拿一坛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来。”文郡回了声“好咧”，然后就去后堂拿酒了。一出门口，脸上堆砌的笑意才退下去。
还好，对方果然不认得自己了。文郡拍拍胸口，毕竟过去四年了。
那人正是司星国的三王子，当初参加两国比试的穆连王子。
穆连王子孤身一人，在这小客栈里独自饮酒。文郡边打扫桌子边思索，莫不是边境的局势又起了变化？他心里烦闷，所以饮酒买醉？
穆连独自喝了半天，文郡道：“客官满面愁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穆连答非所问，道：“你们客栈近来生意如何？”文郡叹息一声，回道：“自打跟北理关系破裂，国都里来来往往的商队少了很多，这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穆连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文郡感叹道：“我们老百姓辛苦恣睢，不过是当政者一念之间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太平日子？”穆连停了一下，问道：“这话怎么说？”文郡道：“北理原与我们友好，若不是当政者出尔反尔没有还人，人家也不至于改投天盛。”穆连苦笑一下，道：“政治上的事你不明白。”文郡道：“便就是大汗有他的顾虑不敢放人，那后面再弥补修复，也不会落到撕破脸皮的局面。偏偏撕了求和书信，还囚禁使者，这样意气用事，简直是自负狂妄。”
穆连的酒杯重重地落在桌上。“你继续说。”
文郡道：“当政者，应该将百姓安危放在第一位，顾全大局，不能时刻想着自己的颜面尊严，意气用事。我们老百姓只盼望和平往来，商业繁茂，这就是最大的愿望了。”
穆连没有再说话，他陷入了很深的思考，一杯接一杯地，很快酒坛就见底了。他留下一锭银两，踉跄地走出客栈。
在这样萧条的背景之下，永乐记很快也熬不住了。这日张胡海把文郡及九斯叫过来，双手互相摩搓了很久，才为难开口道：“眼下的局面你们也看到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文郡不明所以，九斯倒是反应过来了，道：“张老板要赶我们出去了？”
张胡海面色涨红，很是尴尬，无奈道：“永乐记养不起人了，再这样下去，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他叹气道：“我也知道两位艰难，现下时局动荡，又有谁是不艰难的呢？还请两位另谋生路吧。”
文郡明白了，心里虽然难受，再一想张胡海对他们也是尽了最大的情分了，于是道：“张老板不必愧疚，这段时间以来若非您照料，恐怕我们早就饿死街头了。”
九斯也叹气道：“多谢张老板照料，那我们二人便告辞了。”张胡海转过身去，不敢看他们。
文郡收拾好行李，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服，先前以为要在永乐记长居下去，她置办了不少东西，现在一件也带不走了。修文还像往常一样在床上睡觉，这间简陋的小屋，被她收拾得很是温馨。她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半晌，直到屋外的九斯催促，她才叫醒修文，抱着孩子，拎着包袱出去了。
九斯倒是干脆，只手上拎了个包袱，包袱不大，约摸也就装了两件衣服，看他样子跟出去郊游一般。他从文郡手里接过修文，抱着他往外走去，嘻嘻笑道：“城里生意都不景气，看来不好找差事，我们得先找到落脚的地方。”
文郡心里沉重，想到他们在这个蒙古人居多的城市里，都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她想了一想，迟疑道：“我倒是认识两个和尚朋友，住在城北的破庙里，眼下只能去投靠他们了。”
九斯笑道：“你竟然结识了和尚朋友？”文郡道：“说来话长，若非他们相救，恐怕我也……”她猛然停住话头，不敢再说。
修文刚刚睡醒，迷迷糊糊，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啊？”文郡不知如何作答，九斯笑道：“城北有间庙，庙里有两个小和尚。修文想不想看光头和尚啊？”修文还小，不明白什么叫和尚，九斯就逗他：“就是头上没有头发的，光光的，很好玩的。”
修文揉揉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九斯道：“不回去了，以后我们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修文听不懂，睁着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问道：“我们以后没有家了吗？”九斯笑道：“怎么会没有家？你娘亲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修文突然没由来地问了句：“九斯叔叔，你以后会记得我吗？”九斯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会啊。”
修文还没睡醒，趴在九斯肩头睡着了。
他们到了破庙，里面已经被了然和了缘收拾得很是干净了。了然看见他们，惊讶问道：“你不是在城东永乐记落稳脚跟了吗？”文郡心里难受，不知如何作答。九斯笑道：“那里生意惨淡，我们索性就不拖累他们了。”了缘没有说话，接过修文，道：“庙里不大，恐怕今晚得挤挤了。”
九斯看了一下，庙里确实只有那么点地方，皱眉道：“我们几个男人挤挤无妨，斯水毕竟不方便。”说着就卷起袖子，把自己包袱里的衣服拿出来，拆出来当帘布，围出一个隔间，又从外面抱了干稻草铺在地上，另取了一件衣服盖在上面，他用手压了压，确保稻草不会硌到人，才站起来，苦笑道：“也只能这样了。”
他这样一来，本来就不多的行囊就空了，文郡问道：“你带来的衣服都给我了，你穿什么？”九斯笑道：“大不了我借两位师傅的僧袍来穿。”
那天晚上，文郡抱着修文睡在隔间里，了然和了缘睡在外面。而九斯坐在庙外的阶梯上，看着月亮，沉默地坐了一夜。
文郡这阵子攒下来的盘缠不多，她把那些小碎银都排开放在地上，仔细算了一下，勉强只够七天的生计。若是七天之内没有找到新的东家，那就真是身无分文了。她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修文，悲从心来，想到如果当初不是自己自私，要留修文在身边，他会吃这样的苦头吗？如果修文和习舞一样，回到刘崇誉身边，起码衣食无忧，性命无虞。
她突然被这个跳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得这样悲观了？当初不怕吃苦、义无反顾也要离开湖心小筑的那个人哪里去了？路是自己选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她拍拍自己的脸，握紧拳头。我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给修文一个安稳的家。
而第二天起九斯就消失了，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向。文郡猜测他是去城里谋差事去了，了然了缘依旧每天化缘讲佛，说也奇怪，越是经济萧条人们越是迷信，他们化来的食物竟然比以前更多一些。这样过了约摸五天，九斯才回来，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乌发束起，本来就长得不差，这样一来竟像个城里世家弟子了。文郡则是一身狼狈，几天没有好好收拾自己，头发凌乱地披着，衣服上沾了各种污渍。九斯见她这样，摇头叹息，过来帮她重新挽了头发。
文郡问道：“你这些天去哪里了？可寻到差事了？”
九斯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自然地接口道：“是啊，我去寻了一份好差事。”文郡问道：“这些天不少人离开国都，去别处谋生计去了。你竟然还能谋到差事？”九斯嘿嘿一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