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九十一章 生产（1 / 1）

最后那一个月，文郡真是一分一秒数着熬过来的，每次醒来都会感觉手指关节酸痛肿胀，平时站着累、坐着累、躺下累、吃饭累，连呼吸也累，只有到夜里会稍稍安心一些，想着终于又熬过了一天，孩子又健康了一分。她越到临盆时候越会胡思乱想，担心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有残疾，会不会营养不良。人也变得迷信，老人说孕妇不能做的事，她样样不敢沾边，就怕犯了哪条被老天爷罚了。就这样熬着，沐母也陪她熬着，终于这一日夜里，文郡感觉腹部一阵剧痛，沐母见她要临盆了，慌忙去请大夫，稳婆赶来的时候，文郡身下的床都已经汗湿了。

她抓住床单的手已经指节发白，稳婆在旁边喊道：“用力！再用点力！”文郡感觉好像全身骨头都被打断了一样，肚子里像有一只铁爪子在粗暴地抓，她握紧床沿，因为剧烈的阵痛，手心生生磨掉两块肉。文郡生产了快一个时辰，渐渐脱力，稳婆喊道：“头已经出来了，你再加把劲！”文郡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然后眼前一黑，人就昏厥过去了。

一旁的沐母吓坏了，却见稳婆抱着个血淋淋的婴儿，一抹汗，道：“出来了，是个女孩。”沐母见文郡昏迷不醒，惊哭道：“我这媳妇没事吧？”稳婆摇头道：“还有一个在里面，不行了，她已经没力气了，这是难产，不行了。”沐母摇了摇文郡，却见她毫无反应，慌忙叫稳婆，稳婆一看就摇头，说：“没救了，人已经没气了。赶紧办后事吧。”

沐母和女婴大哭的声音同时响起，路过的人往里面张望，不知是红事还是白事。

一会儿后，村里两个办白事的壮汉身披粗麻衣，抬着一口棺材，往乱葬岗走。走到半道上，突然听见棺材里有动静，一下，两下，似乎里面有人在敲打棺板。半夜三更的，两人哪里见过这种事？马上扔下棺材，拔腿就跑了。

漆黑寂静的山道上，棺材板动了一下，突然被推到一旁，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喘着气探出身子，那女子头发被汗水沾湿，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咬咬牙，一次一次地努力，终于半时辰后，棺材里响起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她弄断脐带，用棺材里陪葬的衣服把婴儿包裹住，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修文，你来了，真好。”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冰凉的雨水打在棺材上，也打在文郡身上。文郡全身湿透，她把所有陪葬的衣服都包裹在婴儿身上，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她自己，刚刚生产完的身子，极度虚弱，这个夜晚的阴冷寒气入侵到她每一个打散的关节里，给她留下了严重的病根。

第二天一早，有两个化缘的小和尚经过山路，其中一个突然叫了起来：“了缘师兄，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棺材啊？”了缘一看，似乎棺材上还趴着个人，他道：“想来是路人受难，我们过去看看吧。”了然不去，道：“师兄你道行高，你去看吧，我可不敢去。”

了缘点了点头，走了过去，见一个女子趴在棺材上，怀里还抱着什么，棺材里还有鲜红的血迹。她轻轻叫了一声“女施主？”对方没有回应，这时怀里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他连忙招呼了然帮忙，道“这里还有个婴儿！”了然始终徘徊不敢过来，他无奈，口中念了句“贫僧失礼了”，然后把女子拉起来。

那女子被他一拉，原来盖住脸的头发滑落一边，了缘看了一眼，心下大吃一惊。

文郡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和尚在旁边坐着，那和尚看见她，连忙往外叫道：“师兄师兄，女施主醒了！”接着屋外传来一声木桶重重着地的声音，然后另外一个和尚跑了进来，文郡眯起眼看，重叠的光影慢慢聚成一个清晰的人影。她与了缘对视了一下，脑子清明起来，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无比：“可是了缘师傅？”

了缘走过来，点了点头，文郡扯出一个笑：“这里是哪里？”她突然想起孩子，挣扎着要爬起，问道：“我的孩子呢？”

了然回道：“我们是在山路上发现你的，这里是附近的宝通寺，幸得方丈肯收留，否则你真是无处安身。”接着又道：“孩子没事，但是一直啼哭，我怕他吵闹，便抱到后面厢房去了。”文郡急忙要掀被下床，了然道：“女施主你身体虚弱，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了缘没有说话，转头向外跑去，不知去干嘛了。过了一会儿，见他抱着一个婴儿过来，文郡大喜，接过孩子，这孩子五官精致，文郡越看越爱，紧紧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她见孩子还是不停啼哭，明白他是饿了，尴尬道：“两位师傅可否回避一下？”

了缘点头，拉着了然出去了。文郡解了衣带，给孩子喂了奶，又抱着孩子哄了好一会儿，孩子才慢慢睡着。

文郡在宝通寺里休养了一个多月，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

文郡休养期间，心心念念记着那先出世的女儿，想着等到身体一好就回沐家去。好不容易熬到可以下床了，她把孩子交给了缘了然两位师父，请求帮忙照顾一天，然后便急急地往镇上赶去。

文郡回到沐家，推门进去，屋里的沐母正在哄孩子，听见声响，问了声“谁啊？”文郡正要回答，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声“这里便是你家？”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文郡一时想不起来，但现在的她像猫一样敏感，于是立即躲到旁边的柴房中，只留一细小门缝可以看见院中景象。

沐母见无人回应，便放下孩子，走了出来。此时大门打开，走进来两个身影，一个正是三个月前去靖州的沐清伶，另外一个女子身着黑衣，身形窈窕，文郡从门缝中极力望去，见到那女子正脸，心下一惊——此人正是先前在江州见过的落施。

沐母见到沐清伶，大喜过望，再看到旁边的女子，疑惑问道：“这个又是谁？”沐清伶面色为难，不知如此作答。落施冷冷道：“林文郡人呢？”沐母面露不悦，道：“你说的人我不认识，你是何人物？擅闯民宅我可是要报官的。”这时屋里响起一声啼哭，沐清伶喜道：“孩子出生了？”而旁边的落施立即脚尖一点，三两步飞入屋内，抱起孩子，见孩子轮廓与林文郡极为相像，心下明白，问道：“这便是她所生的孩子？那她人呢？”

沐母气极，冲进来要抢孩子，落施抽出剑来，冷冷道：“你若不怕死，便只管来抢。”沐清伶也冲了过来，愤怒道：“你胁持我返回安肃，现在又抢我孩子，你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王法了么？”落施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这是你的孩子？”

沐清伶哑口无言，沐母看见，大惊：“什么意思？难道这孩子不是你的？”沐清伶尴尬道：“你莫要听她瞎说。”落施冷笑道：“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这孩子姓刘，不姓沐。”

沐母摇晃沐清伶，叫道：“到底怎么回事？斯水不是我们家的媳妇吗？”沐清伶脸上一片惨白，没有回答，沐母大哭起来，“作孽啊！”落施不耐烦道：“要哭回去哭，我只问你，林文郡现在人在哪里？”

沐母抽泣道：“她死了，难产死了。”沐清伶大惊，抓住母亲手臂问道：“怎么回事？”沐母抹了一把眼泪，把文郡产子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哭道：“稳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可惜还没出世，就……没了。”

落施眉头皱起，问道：“尸体埋在何处？”沐母道：“那天是夜里，她毕竟没有过门，按习俗不能埋入祖坟，我便找了两个人把她埋在山里了。”落施问起那两人姓名模样，沐母一一回答了，然后落施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

沐清伶想拦，却被对方一剑挥来，手臂上划出血口。他还想上前，沐母扑过来抱住他，不使他乱动。落施冷哼一声，抱着孩子走了。

文郡躲在门缝后面，伸手捂住嘴巴。透过那细小的门缝，她看见孩子小小的脸，可惜这小小的可爱的模样，她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她坐倒在地上，眼泪夺眶而出。

落施之后找到了当时送棺的两个人，那两人只说当时夜色太浓，记不得扔在哪里了。落施在山上寻了两天，找到了敞开的棺材，却始终未见尸骨，加上手中的孩子一直啼哭，她无奈，只好先带着孩子返京了。

三天之后的皇宫文机阁内，刘崇誉抱着怀里的婴儿，静静问道：“她呢？”

落施跪倒在地，道：“属下在山上寻了两天，没有发现尸骨。据接生的稳婆所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可是人已经没有气了。”

怀里的女婴大哭起来，刘崇誉伸指一点，她便像发现了有趣的玩具，小小的肉手抓住刘崇誉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起来。

这个孩子，五官像极了她母亲。

“就算把整座山翻过来，也要找到她。没有尸骨，她便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