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八十七章 追客（1 / 1）
文郡回到大屋里，这个大屋是馆里帮厨和洗衣的女子共住的，除了她一个年轻女子，其他都是年长的婆子。而青衣和花旦们各有各的房间，即使再小的戏角，也是几人一间。唯独她，与婆子们共住一屋。她伏在床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她一个人安静地在大屋里待了半天，等到日暮时分，才起身，擦干眼泪，重新整理好头发，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去沐清伶屋里伺候晚饭。
她一推门进去，看见沐清伶和红莲同坐一桌，正在吃饭。红莲看见她进来，面露不悦，却很快掩饰过去，笑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今天的晚饭你不必操心了，我自会安排。”文郡道：“我担心红莲姐忘了，特地来看一眼。”沐清伶招呼她道：“你也没吃饭吧，正好一起来，红莲的手艺还是不错的。”红莲小声地说：“清伶，我只做了你我二人的份量……”
文郡笑道：“谢沐公子关心，斯水已经与大家吃过了。你们两位慢慢吃吧。”说完退出房间，轻掩上门。
她又去了饭堂，却见众人早已用餐完毕，桌上一片狼籍，桶里也见底了。整理的婆子看见她，冷哼一声，“我们以为你去公子房里吃饭了，没给你准备。要不，这些剩饭剩菜你凑合着吃？”文郡笑道：“我已经吃过了，我是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婆子道：“那正好，你把这些碗筷洗了罢。”文郡挽起袖子，帮忙洗起碗筷来。
晚上休息的时候，几个婆子聚在一起用方言聊天，文郡过去，取出几颗珠子出来，道：“这些日子承蒙几位照顾，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剩这几粒珠子，想来也就值上几两银子，还望几位姐姐不嫌弃。”
婆子们刚开始不屑一顾，后来听说值几两银子，又争先捡了大粒的拿起。文郡道：“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大家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请几位姐姐多多照顾。前些日子是我懒散了，没有做好本分，惹几位姐姐不高兴了。”
其中一个婆子哼了一声，道：“谁没年轻过啊？我们年轻时候也给长一辈的端茶递水，再寻常不过了。都说媳妇熬成婆，年轻的就是应该多做事，才能历练成长，你说是不是？”文郡恭敬道：“姐姐教训得是。以前有不对的地方，请各位不要与我计较。”
下午训斥她的婆子听见，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你早该这样了，那便没人针对你了不是？”文郡道：“几位姐姐早些休息吧，我去把下午的衣服晾起来。”
文郡知道，这就是市井生活，她要生存，就必须顺应规则，不能任意而行。她摸了摸肚子，脸上掠过一抹笑意。
毕竟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值得她忍气吞声的理由在。
之后几天，文郡每日帮忙洗衣做饭，几个婆子也确实对她客气了一些。沐清伶疑惑她为何要揽这么多活干，她却只是笑说闲久了怕馆长有意见。沐清伶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又见她执意如此，久了便不劝她了。
戏馆开馆一个多月以来，生意一直很好，文郡平常只在后院干活，偶尔阁里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要过去帮忙端茶递水。这日她刚给一楼一桌客人添上茶水，一旁的婆子便唤她过去，道：“楼上‘静雅间’的客人要你去送茶水。”文郡疑惑，一是客人多半在一楼敞开的大堂里坐着看戏，去二楼雅间的客人比较少，一般非富即贵。二是即使要茶水也很少有点名要谁去送的，她琢磨着，便问婆子：“怎么会叫我的呢？”
婆子道：“估摸着是楼上的客人见你漂亮，才点名叫你的吧。”她凑近来，悄声道：“这在戏馆里是常有的事，这些客人油滑着呢，你仔细别叫人揩了油水去。”文郡一听明白了，她整理好衣服，怕被人误会自己是那种轻浮放浪的类型，然后才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上去了。
她敲了敲门，见门只是虚掩着，便直接推了进去。她没敢抬头看，将茶水放下就转身要走，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果然是你。”
文郡胸口如受重击，一时呆在原地。那人走到前面去，把门掩上，这下大堂的嘈杂声一下子减弱了很多，房间里安静异常。文郡看着他，明白一切伪装都没有意义了，叹息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应天扬冷笑一声，“京城方圆百里之内，有十七座城镇，我一座一座地找。越阳城最近一个月来，因空缺招人的有二十三家，我一家一家地找。”
文郡无奈苦笑道：“无异于大海捞针，亏你不嫌麻烦。”
应天扬道：“没想到你竟真的卖身为奴。”他不顾文郡挣扎，拿起她的手，看见上面的伤痕和红肿的关节，面无表情，道：“你千方百计逃脱我，就是想过这种日子？”
文郡抽出手来，对方却紧握不放，她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那日我对碧鱼说的话，虽是哄骗她，却也有几分真心。你既然是华云的驸马，便不能这样任性妄为，一旦让人发现，你难辞其咎。我不能连累你。”应天扬觉得有些好笑，冷哼一声，道：“你连累我的还少吗？单单我从刘崇誉手里救下你，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文郡看着他，道：“那日是我哄骗碧鱼，让她帮我逃走的，你不要责怪于她。”应天扬嘴角一勾，冷笑道：“你还真是天真。背叛过我的人，你觉得我还会留她吗？”
文郡双目瞪圆，急切问道：“你将她怎么了？”应天扬轻描淡写道：“杀了。”
文郡想起那个天真机灵的姑娘，心情如坠冰窖，她声音嘶哑，“你怎么能？”
应天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逃跑一次，我便杀一个人。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杀光这戏馆里的所有人。”文郡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疯了吗？”
应天扬手上加大力度，道：“都是你逼我的。”文郡全身发抖，道：“我好不容易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应天扬声音里带了怒意，捏紧她的手腕，道：“这就是你要的生活？整天被人欺凌，寄人篱下，跟着戏馆颠沛流离？”
文郡闭上眼睛，脸上一片死灰，“已经在一点点变好了。她们已经接受我了，慢慢的，我可以自力更生的。”应天扬道：“你永远都不可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他也在找你……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文郡一惊，问：“谁在找我？”
应天扬见她这副急切模样，怒气更重，嘲讽道：“刘崇誉也在找你。怎么？你要跟他回去？”
文郡呆若木鸡。应天扬继续道：“殡司府没有接到你的尸体，报上去说是尸体不翼而飞，你以为他会信？”他咬牙道：“确实是我顾虑不周，前一晚夜闯冷宫想必被他知道了，他前后一联系，自然怀疑到我身上。我必须带你走，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文郡脑子一片迷糊——你找我干嘛？难道还要再杀死我一次？
应天扬狠狠道：“哪怕让你怨恨，我也必须带你走。我不能再让他抢走你，不能再看着他杀死你。”文郡微微一笑，口气柔和很多，道：“天扬，你若执意如此，那你只能带走我的尸体。”
“我不会跟他走，我也不会跟你走，除非你们杀了我。”她看着应天扬，表情虽然是温柔的，声音却是坚决无比：“我不想再回去了。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十全十美，虽然也是勾心斗角，但是没有性命之忧，如果你强行带我回去，与直接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我想好了，这是我的生活，这次要由我来决定。”
她坚决地抽出手来，转身要走。临出门前，她又说道：“我叫斯水，世上再无林文郡。”
文郡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曲终人散，她回到后台，沐清伶正在更换衣服，他看见文郡，疑惑问道：“方才婆子说你去给雅间客人添茶水了，怎么去了这么久？”文郡回道：“没什么，闲聊了几句，不知不觉戏就唱完了。”她说着，帮沐清伶换下戏服。沐清伶看着她，担心道：“以后你便在后院做事好了，前边的茶水我再安排其他人做。有些客人很不安分，你莫要吃了亏。”文郡笑了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身后飘来一个声音“哟呵，清伶哥哥几时这样关心旁人了？”接着红莲款款而来，她戏服未退，浓妆还没卸，看起来妖娆异常。她挽着沐清伶的手臂说，“下次那些达官贵人再要我喝酒，清伶哥哥帮我推了如何？”
清伶笑着与她顽笑，文郡站着尴尬，便退到厨房去准备饭菜了。
那天晚上文郡一夜无眠，她怕婆子们嫌她吵，甚至不敢翻身，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想了很多。她开始思考一个之前一直回避的问题——为什么刘崇誉要杀她？
她想起那天弥留之际隐约听见的话——而朕会很快忘了你，就像忘了那只鸟。
这话如今想来，毫无线索，完全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突然觉得很陌生，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这个深爱的人，所有的进与退，深情与冷淡，似乎都在他控制之中，而自己却一步步地，无可救药地坠入陷阱之中。她摇摇头，决定不再细想这个问题，再回到眼下的状况上来。如果应天扬说的是真的，那皇帝也在寻找她，那寻找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又要再杀死她一次么？
文郡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她可以摆脱应天扬是因为确定应天扬对她有情，可以以命相博，逼他离开。那如果追来的人是皇帝，她岂不是连累了整个天音阁的人一起陪葬？就像无辜的碧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