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三十六章 离宫(1 / 1)
终山寺位于京城远郊,是皇家礼佛还愿的地方,地位相当于国寺。文郡这次出行,以她的品阶,本应有百名侍卫随行,然而她觉得麻烦,便跟皇帝说免了这些礼仪,因此只带了贴身的两个宫女及随从十人。她上鸾舆的时候就注意到皇帝给她分配的侍从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池城。想到此人是皇帝身边侍卫,文郡心里一乐,此人必定功夫不差,无需害怕山林野匪了。
他们一行人出了宫后,又行了两三个时辰才进入山林地带。进入终山寺时,文郡兴奋得要跳出来了。她索性换了马来骑,看到四野一片苍翠,激动不已。她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冰冰凉凉的,还带着让人神清气爽的树木香气。她兴奋地大叫一声,思棋怕了,连忙上前来扯了她袖子。
寺庙比一般的要大一些,通往寺庙门口是一道长长的陡峭的石梯,两旁大树茂盛,只留星星点点的日光照在石梯上。他们牵了马上去,主持大师出来迎接,双手合十,喃喃说了些佛语。文郡听不懂,心情却是极佳的,因此也学了大师双手合十的模样,登时觉得自己高尚了不少,心里又是大喜。
她入住的地方在后厢正中一间,里面早已布置好了,自然比不过宫中的奢华,然而青灯简桌,却是极有一番意境的。思棋思桦一来,便让人取了马车上的物件来,枕上光滑柔软的丝绸被子,垫上厚厚的温暖的褥子,挂上粉红色纱缦,添两个古青色小茶杯。如此一番下来,房间也舒适了不少。
之后的日子比起宫中似乎更单调一些,后厢几乎只有她从宫里带来的人住着,与前院的和尚极少接触,饮食也是思棋她们去煮的。文郡每日在树下饮茶,看看佛经,听见悠长的和缓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心里极惬意。
然而几天过去,文郡开始闲得发慌起来。她索性和思桦她们一起煮饭,去菜地里摘了菜回来,又去小溪里清洗干净,再拿回厨房,在简单的石灶架火烹煮。古代做饭是极慢的,先烧旺灶火,且水需要慢慢加,一下子把溪水都倒进锅去反而会熄了火。文郡尝试了几回,终于感叹:这几日思桦思棋给她做饭实在是太困难了。接着庆幸砍柴这些粗活可以交给那些侍卫去做。
这日她让思桦思棋烧灶,自己去了溪边舀水,池城照旧跟随其后。未至溪边,便听见一阵笑声,文郡停了脚步,站在灌木丛后张望。
溪边有几个僧侣在舀水,他们身着黄色僧袍,远远望去,只看见一个个光滑的圆圆的脑袋在动。他们在说笑,然而隔了这些距离文郡还是听不大清楚,只远远听见一个“妃……”字。文郡想莫不是有人背后腹诽她,便问了身旁的池城:“喂!你耳力好,帮我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池城面无表情,立了一会儿。文郡以为他在发呆,刚要再说一遍时,就听见他冷冷说道:“他们是在欺负一个和尚。”他又停了一会儿,说道:“那人名叫了缘。”
文郡于是大踏步走了出去,正好看见几个和尚将溪水舀起倒在一人头上,那人盘腿而坐,眼睛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溪水从他脑袋上流下他也无动于衷。文郡心里一惊,这个时分虽是夏季,然而山上却还是寒凉的,尤其那石涧流出来的水,更是彻骨的冰凉。她看到那个光秃秃的脑袋,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
耳朵旁边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娘娘要管么?”
文郡随口“嗯”了一声,接着“刷”的一道白影从身边飞了出去,此人速度极快,文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刷刷横空踢出几脚。下一秒,几个黄色僧袍的身影已经倒在地上,□□不已。然后那个身影像宝剑归鞘一样,“刷”地一声回到文郡身旁。
文郡愣了一愣,缓慢地扭头看他,却见池城低垂着眼睛,好像刚刚打了个盹一样。
几个和尚在草地上挣扎着,像黄色的大蚯蚓一般扭动着身躯。有一个反应快些,朝这里骂过来:“喂!哪来的野民?竟敢……”接着又□□了一声。
文郡有池城壮胆,于是极其得瑟地大摇大摆走到他们面前,冷哼一声,道:“你们出家人,竟然这样粗鲁?不受佛法教化,欺负同门师兄弟,我看你们才是野人!”她接着摇头道:“我以为终山寺是国寺,必定风化严谨,不想有你们这些败类……真是可耻!”
一个和尚已经站起来了,指着文郡骂道:“你个刁蛮泼妇,老子今日……”他话没说完,一道银白光刷地飞出,正好切中其伸出的手指,登时一道血光喷出,那根手指飞出落在草地上,和尚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全身痉挛,哆哆嗦嗦。
池城冷冷说道:“这是轻的。”然后又垂了眼睛,陷入打盹状态。几个同伴见状,连忙扶了他起来,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文郡面色煞白,浑身僵硬,她咬牙说道:“你这是要吓他,还是要吓我?”池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垂手立于一旁。
刚才那样混乱的场景,那个受欺负的小和尚依旧双手合十,盘腿坐在草地上,面不改色,喃喃诵经。文郡走了过去,仔细端详起他来。
这是个极其俊秀的小和尚,眉清目秀,他的眼睛虽然闭着,然而已经是极秀美的了。就像……水墨画。眉毛墨黑,肤白如雪,明皓红黑,错陈于面,不带一丝邪气,极其干净雅致,颇有几分中国山水画的风韵。
文郡见他半日不说话,也不动,心想“方才别人那样欺负他都不反抗,莫非是个傻子?”于是 “喂!喂”叫了两声,对方毫无反应。她绕着小和尚走了两圈,见他纹丝不动,说道:“我方才帮了你诶,好歹说声谢谢啊!”
小和尚还是一动不动。就这样在草地上坐着。文郡好奇起来,索性也学他,盘腿面对他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过了许久,草像针一样扎得她难受,正要放弃时,听见远处传来午课的钟声。小和尚终于睁了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像黑玛瑙一样澄澈,不带一丝杂质。
他站起身来,文郡也随他站起,不想方才坐了太久腿部发麻,一时有些不稳。小和尚往钟声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毫无生气。
那个始终沉默的小和尚突然停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嘴巴一动,声音像远处传来一样飘渺——
“他们,不是钟山寺的。”他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人的生气。“我们钟山寺,没有那样的僧人。”他声音低如叹息。
他们回去以后,文郡极其兴奋,与思桦思棋大侃了她今日如何勇救落难小和尚的事迹,那两人听得一愣一愣。池城永远沉默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文郡猛地一拍桌子,激动道:“那几个恶和尚必定会寻仇于他。送佛送到西,我干脆跟方丈把人讨过来,岂不正好?”她说做就做,使唤思棋去前院跑了一趟。方丈听说来意,心想“这个皇妃与其他皇妃不同,定是潜心修习佛法,所以才找了功课最好的了缘去”,于是欢喜地放人走了。
了缘来了以后,一直低头不语。文郡安排他去住西边厢房,笑着拍他肩膀,说道:“我在这里一日,你便无需担心那些恶和尚滋扰。”和尚闪躲开她的手,低着头,直到有人将他领去西边厢房。
文郡觉得尴尬,思棋咬牙说道:“这个小和尚果然不识趣,主子这样护他他都不知感恩!”接着“啐”了一口。
文郡叹了口气,道:“他喜欢清静,我们便不去打扰他。他喜欢古书,我们便去搬来给他。他要去劳作,池城你叫两个侍卫暗地里跟着,别叫那些恶和尚欺负他。”
之后几天那小和尚一直待在房间里,饭菜也是思棋她们烧好了送到他房间里去的。开始还好些,日子久了文郡便有些担心,让人找他出来。她坐在树下饮茶,看见思棋领着小和尚过来,便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然而小和尚却择了离她最远的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垂了头,一动不动。文郡默叹一声,问道:“你这几日在房间里看经书?”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文郡又问:“看的什么书?”他毫无反应。文郡无奈,继续问道:“你叫了缘?”他又点了点头。
文郡又问了几句,然而他要么点头,要么就不说话。文郡不耐烦地说道:“你当初与我说话了的,为何如今一言不发?”
小和尚低头不语。文郡等了一会儿,心中自然是郁闷的,于是长叹一口气,继续这样的对话。
“你住在这里,可习惯?”点头。
“那些和尚为何欺负你?”没反应。
文郡明白要转换成一般疑问句才会有回应,于是问道:“你恨他们不?”没反应。
文郡眉头一皱,想起那冰凉的溪水,“他们把水倒在你头上,冷么?”小和尚停顿了很久,极轻地一点头。
“那你还是恨他们的了?”没反应。
文郡叹息,无奈道:“你不与我说话,便是在恨我喽?”没反应。
文郡嘿嘿笑了起来,又问道:“知道我是谁不?”点头。
“我这样的人,死了会下地狱么?”他抬起头,眼睛里的吃惊一闪而过,接着又低下头来,不说话了。
文郡心里得意极了,却装出害怕的模样,“我那日让人打跑了那些和尚,还伤了其中一个……阎王定是要把罪过算在我头上了!你想必是知道这些,才不屑与我说话……我如今虽然风光,死后必定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了!”
了缘又抬起头来看她。他嘴唇紧抿,没说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文郡大喜,想这个自闭小和尚总算有些反应了。然而之后再问些其他问题,他又是那副死相。他们在树下一直坐到日头西垂,文郡才放了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