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迷雾森林(1 / 1)
第二章迷雾森林
1 调进了茉莉花与阳光的蜂蜜
晚上,我打开了我和迷雾森林的聊天记录。
迷雾森林:你好!很欣赏你的文笔和思想!渴望跟你做无所不谈的朋友!
嚓嚓嚓:谢谢欣赏!你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网友,有点紧张!
迷雾森林:为什么?
嚓嚓嚓:害怕自己陷入网恋呀!
迷雾森林:呵呵……你的文字不是很理性和冷静的吗?
嚓嚓嚓:爱如洪水猛兽,多理性和冷静的文字都会崩溃的呀。
迷雾森林:别误会,我只想找个可以畅所欲言的笔友,我比你更理性!
嚓嚓嚓:那我就放心啦,哈哈哈。
迷雾森林:在线不和我说一句话就不辞而别,莫非又看到什么危险因素?如此装在套子里,怎么和人真诚交流?不要以为就你敏感。看来我们无缘相交了。拜拜!
嚓嚓嚓:大姐,你误会了!我刚上来就弹出一条很怪的信息,结果不小心把□□给关了,刚好是下班时间,我得回家做饭,就关机走了。
说实在的,除了工作需要,我真的还没交过网友,我一直不想跟人过于深入交往,是因为我是个情绪多变的人。昨天我的玩笑开大了……希望你开心!
迷雾森林:对不起,昨天言语多有得罪。抱歉!因为这几天来,我的文章在网站一次次被封杀,心情不好,变得敏感多疑,我以为你是看了我□□里的照片,不愿和我说话。这是长期关在家里,自卑、内敛、胆怯的结果。不要看我写的文章好像很成熟,其实我很幼稚。
嚓嚓嚓:我还不知道你的文章有如此遭遇呢,没关系的,看淡一点吧。我并没看过你的空间。我上Q聊天的时间有限,如果以后反应迟钝了,请包涵。
迷雾森林:没关系,不必客气,我们随意。
嚓嚓嚓:好。
此后,我们几乎就没说过话了,偶尔在彼此的文章中留言,也是谨小慎微的样子。现在想来,是我太张狂又过于敏感小心了,始作俑者是我。既然能跟岚成为朋友,为什么就不能跟迷雾森林做朋友呢?我们的性格问题不就都是过于固步自封吗?我们都是同城人,正如岚说的,我们三个要能成为朋友,也是一大乐事。
我打开电脑,给迷雾森林发送了一条信息:
下周六上午见个面,好吗?很想与你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朋友!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瘦小,安静,简直像个孩子。她并不乐意与我并排坐在沙发上,而偏偏喜欢客厅一角的那张小小的藤椅,她把它搬到茶几边上才安然坐下。这把藤椅仿佛是为了她而存在的:一样朴实,一样简单,一样素面朝天而意趣悠远。
我这天没调香浓的奶茶,而是沏了一壶茉莉花茶,茉莉花带着阳光的味道清香地晕在空气里,可我觉得,我面前这个比我大八岁的低眉颔首的女人,才是真正制造茶香的人。
“喝一杯吧!”我斟满了两个青花瓷杯。
“好,谢谢!”她马上声音清脆地说,同时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她平展的漆黑而细长的眉不自觉地微蹙了一下。
“烫着了吧?”我问。
“不是,没事。”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苦涩?”
“呵呵,有点。不过没关系。”她羞涩不安地淡淡笑了笑,两边嘴角上隐隐现着两个浅浅的酒窝。
“加点蜂蜜吧,花茶调点蜂蜜可去涩味,我自己也怕苦。”我笑着伸手从茶几下拿出一小瓶冬蜜。
“我去拿条匙来,厨房在哪儿?”她连忙站起身。
“嗯,喝茶用的小匙子就在那个酒柜上。”我朝她右侧靠墙的一个木柜子望了望。
她马上“哦”了一声,转身就去拿了两支过来,轻盈急切的步伐就像个乖巧的中学生。我不觉笑起来。
“怎么了?”她有点困惑地望着我。
“没事,你像个中学女生哦。”我笑道。
“很幼稚,是吧?”她勉强一笑。
“不是,很年轻可爱。”
“你说谎!我比你大八岁!”她马上纠正,带着又激动又恼怒又无可奈何的和善。
“没说谎,你看上去真的很年轻,是本质的年轻。”她的短发平整乌黑,皮肤虽有细纹和雀斑但白皙细腻,双目明澈安宁。
“你很美,也有气质,为什么那天说以为我看了你□□空间的照片就不愿意跟你说话呢?”我看着她的眼睛。
“呵呵,我以为你会认为我又老又丑……”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两个酒窝不停往下陷。
“唉,我哪有那么高傲,我比你丑多了。”我不觉低头笑起来,一边搅着我的花茶。
“哪里,你很美,年轻又有魅力。”她的声音穿透力很强,明亮又柔和,像我杯子里丝丝缕缕的蜂蜜,明亮纯净地拉伸、断裂、融化,最后充满了每一个水分子,随着热气和茉莉花与阳光蒸腾、散发到空气里。
“真的,我不会拍马屁的哦!”见到我望着她,她连忙又展颜笑着补充。
“我也不会。”我笑了。
“呵呵……最讨厌假的东西!”她开始随意起来。
“我也是。所以你评论我的文章夸奖我的时候,我真难为情!”
“那都是我的真话哟!你以为我吹捧你?”
“有点怀疑哟。”我学着她的口气说。
“呵呵,那我说真话都不行了?难道我心里觉得很好,嘴上却偏偏要说很糟糕?那不是口是心非了?又矫情又造作?还心胸狭窄小肚鸡肠?……”
“哈哈哈哈哈……”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
“你?……嗯?”她停了下来,不知如何表情是好。
“你不小肚鸡肠,你大度着。”我赶忙收住笑。
“那倒是真的哦,这点我还是很自信的。”她认真地看着我。
“你有多大度?”我跟她开玩笑。
“肚子里撑船绝对没问题!”她说完呵呵笑起来。
“我不比你差,我胸怀能开飞机!”我打趣。突然想到平日女儿取笑我胸部怎么那么平坦,她们同学说那是飞机场……这么一想不觉有点窘,就端起茶杯来喝茶。
2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呵呵,就喜欢这样,彼此坦荡,光明磊落,畅所欲言,毫不介怀。”她爽利的声音如一粒粒圆润清脆的珍珠。
“你的词汇真丰富!”我不觉放下茶杯,由衷赞叹。
“你笑话我!”
“没有,真的没笑话!你文章里的用词常常令我惊叹,成语、俗语、谚语、诗词、名言,还有一大段一大段的引文,都给你随手就拿过来了,还一下子拿出一大串,好像你是一个词典,一套‘五库全书’似的!”
“我堆砌辞藻……”
“不是,是你读书多,积累得好,你肚子里藏满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思想,雅的俗的东方的西方的,什么都有,我真的很佩服呢!”
“呵呵,那是你爱看专业的,所以专业过硬,我就喜欢搜罗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所以知道得比较杂。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
“我才真正的下里巴人呢,我出身农民,小时候插秧种菜养鸡捡牛粪……”
“呵呵……这个经历很好!”她竟然很羡慕地看着我。
“你没这样的经历吧?”
“嗯,我们是工人家庭,我家有六个兄弟姊妹,我最小,所以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会干。”她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你小资,你才是阳春白雪呢。”我继续给她斟茶。
“小时候家里环境还可以,长大以后就跟你掉过来啦。”她赶忙欠身扶着茶杯,说。
“没呀,你在文章里说你过着宅女的生活,我哪有那么优游。”
“呵呵,我那是没办法呀!”
“嗯?”
“我除了上班就回家,没有任何社交活动,就只好宅在家里了。我有社交恐惧症。”
“不跟同事、朋友、老同学出去?”
“没有的,我不会跟人交往,在办公室还能开开玩笑说说话,离开了就不会了。我很内向、胆小。”
“小时候就这样?”
“嗯。”
“你的兄弟姊妹很多呀,都不玩?”
“我们年龄相差太远了,况且他们读书、工作、养家,都有自己的事。”
“爸爸妈妈呢?”
“呵呵,那个年代没有人会玩的呀,我是一个没脑子的小孩,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她轻轻叹了口气,靠在藤椅背上。
“宅在家里肯定收获很大啰?有一个那么安静的心境。”我也露出很“羡慕”的样子。
“嗯,我读了很多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文学作品,都读,还有能找到的各种奇书和杂书,呵呵,我喜欢猎奇哦,反正能看的都看。还写了很多日记、随笔,可惜早几年全烧了。还有就是听音乐,什么音乐都听,最喜欢西方古典名曲……音乐太神奇了!”
“所以你出口成章,下笔神助,把自己修炼得很好。”
“呵呵,只是一个书呆子罢了,我是生活白痴。”
“精神富裕就好。”
“呵呵……没有交流的人,整天就面对自己自言自语,就这样富裕……呵呵。”
“你先生……?”
“他不喜欢读书的,从来就不看书,我们没有精神交流。”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女儿也不喜欢看书,不过我喜欢她的性格,活泼外向,善于交朋友,不像我。嗯,这是我最大的欣慰和骄傲。哦,不要老说我了,你听腻了吧?说说你自己吧?”她歉意地笑了笑。
“哦,我女儿也很活泼外向,这也是我最欣慰的地方。”
“呵呵,感觉我们很像哦。”
“嗯,很多地方很像。不过我的朋友不少,跟同事也玩得很好,我最庆幸的是自己周围有一群素质相当的人,所以没有你那样无法交流的苦闷。”
“是呀,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们休息的时候除了打牌、搓麻将,就是逛街、聊八卦新闻,没有其他什么高雅的爱好。不过我也习惯了,躲开她们的世界,我自得其乐。呵呵,我有自闭症。”
这个刚才还像中学女生的四十五岁女人,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落寞、孤独、沧桑、无助。
“因为无法交流,你就把日记和随笔烧了?”
“是的。”
“怎么那么傻,太可惜了!”
“现在我也觉得可惜,只是当时看着那一本本东西,觉得不知道意义何在。”
“意义就是它们是你自己,是你最美好最有价值的东西之一。”
“我没有动力,没有激情呀。‘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不知道它们该为了谁存在!”
“为了你自己呀!你没想过投稿?”
“呵呵,谁要那些稿件呢?水平那么差。”
“不可能差!”
“现在这个社会,没人喜欢看我那些东西,我又不愿意迎合大众口味,所以没想过要拿出去。我一直很自卑。这就是长期宅在家里的结果。”
“你本来很有才华,又有自学能力,如果后来去进修可能就不一样了。”
“呵呵,我是时代的牺牲品。我从小读书是很不错的,但后来没有条件,想尽快出来工作,就只考了中专,也都怪我当时胸无大志,不懂得为将来思考。工作没几年就随大流结了婚,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到了一定的年龄周围的人都结婚了,自己再不结就不正常了。有了家庭以后更没什么条件进修了,就为了两顿饭瞎忙。”
“嗯。”
“你相信吗?我换过十几种工作呢!”
“?”我讶然,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被生活奔波之苦侵袭的痕迹。
“真的,不骗你。一开始是进工厂、车间,后来遇上倒闭,下岗了,接着就碰到什么干什么,我在商场干过,在停车场干过,在陶瓷厂做过,在面包店做过,到幼儿园做饭……”她说得淡定,从容,无波无澜无喜无悲,仿佛在讲述别人的经历,这小巧纤瘦的身躯好像曾被注进几千吨的镇静剂,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过滤排空了,只剩下刚毅、豁达,以及轻如鸿毛的纯净无暇的简单。
“你,真了不起。”
“呵呵,哪里,自己没能力,这是没办法。”
“我们到各房间走走,好不好?好像坐累了哦。”我不忍再谈这个话题。
“嗯,好啊!”她笑了笑,马上站起来。
3 公主和女王的书房
随便走过两个卧室,我们来到那个二十来平方米的书房。
“怎么样,最钟情的是这个吧?”我站在门边,让她先进去。
“嗯。”她没动,只静静站在我身边,并没有我想象的惊喜。
“不想进去看看?”
“嗯,肯定要进去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怎么会不想进呢?是不敢贸然入侵。它太博大太美,太神圣了。”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却充满虔诚和敬畏。我刚才曾想象过她汗牛充栋的书房,本想说“跟你的书房比如何?”,最终没开口。
书房呈大长方形,三个黑色原木大书柜靠墙矗立,高度直抵天顶,书柜的风格是一致的,大气而雅致,但设计又不完全相同,所以并不显古板和单一,木色虽暗沉,但玻璃门里的书籍颜色相当明快,点缀的艺术品和图画也多为明亮的浅色调,所以也无沉闷之感,尤其是室内种着的多种植物,使整个房间生机盎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纯美恬静的春天:
常春藤随意攀爬,一直伸向窗外,把个大大的窗顶爬满了,并伸出无数的触角,在天空中随风飘扬;青白两色的吊兰,高高低低地垂挂在各大书架上,就像一个个春野里的小小秋千架;并排的两个书架间,一株高大的南天竹正开着白瓣黄心的花,待开的花苞胀鼓鼓的,露出鲜嫩的粉色,那些尚在酝酿中的青涩的花苞天真直率地向四周挺立,鲜红的尖端像一个个炮仗头;文竹和旱伞草如梦般静默着,窗台的两盆□□灿灿然在春阳里吐芳……
每次呆在这里,我就会想起学生时代背的那首现代朦胧诗: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这个书房透露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纯净、天真,拙朴又高雅。
有两个书架下各放着一把原色靠背藤椅,面窗的是一张很大的红棕色木书桌,桌前一把同色有靠背的半包围木凳,这倒像是王公贵族乡间别墅集办公与休闲于一体的华丽一角。仿佛公主曾在这儿写过信,女王曾在这儿签过名,王子在这里颂过诗,国王在这里思考历史与时政。
当然,这里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书房,这华丽的一角跟整个房间共同构成着一个轻松写意、静谧安宁的远离尘俗之境。
“你的书房跟你很像。”迷雾森林像做梦般走进房内。
“什么?”我有点糊涂。
“就是你书房的气势跟你一致啊,很配你!”她解释说。
“唉,不是我的书房……”我有点惶惑,这书房的“气势”和我怎么一致了呢?我如何配得起这样的美质!
“哦,不好意思,我昏头了!都怪这书房太美了,你的文章我太喜欢了,所以一进来就觉得那些文章都是你坐在这儿写出来的……呵呵呵,真傻!”她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呵呵笑起来。
“你过奖了,我哪敢和这书房比,你这一比把人家书房大大贬损了哦!”
“谁说不能比?你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看这书房配你最合适了哦。”她毫不在意地继续笑着,“我……”
“不会拍马屁的哟!”我替她把后半句说完了。两个人不觉哈哈大笑。这么一说笑,刚进来时的严肃消失了,整个房间便似乎活动起来,满房子荡漾着宁静春日的活力。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这是你的字吗?”她拿起书桌上的那本《瓦尔登湖》,封面下夹着一张纸,写了字的一半正露在外面。
“哦,不是。”
“呵呵,我想也不是,这么学生气的字。”
“嗯,你来之前我刚翻开这本书,看了不到一页你就到了,就随便放下了。”
“哦,这句诗很美!是出自《诗经》的吧?”
“有关联,不过《诗经》的那首叫《采薇》。”
“采薇,对,我想起来了。”她的两眼发光,仿佛找回了某段幽微而美好的记忆。
“我的名字哦。”我呵呵一笑。
“你的名字?采薇?”她有点惊奇。
“对啊,我就叫这个诗意的名字哟,采薇!——我的真名。”我把她放下的《瓦尔登湖》拿到手上,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折起来放进书里。
“呵呵,既然你把真名告诉我了,我也要告诉你。”她像个孩子一样坦然地望向我,“不过我的名字很不好听,你不许笑哦!”
“怎么会!”
“熊英杰。”
“哪几个字?”我一下子没弄清。
“大黑熊的熊,英雄的英,豪杰的杰。”
“好大气的名字!”我望望她娇小的身体,脑子里很艰难地爬出一只大黑熊。
“你看,马上笑话我了!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时代烙印太重了,这么大的名字配我这个小人物,很讽刺吧?”
“呵呵,名字而已,这名字响亮,有响亮名字的人能活得理直气壮。”
“有这个道理?你的思想真特别。”她侧了侧头,又愉快地说:“嗯,好像很对哦,我从不干亏心事,一直活得堂堂正正哟。嘿嘿,还真准!嗯,你的网名为什么叫‘嚓嚓嚓’呢?很怪,而且一点都不像你!”
“那是‘采采采’的谐音,比‘采采采’响亮、快乐,像舞步,难道不好?”
“给你这么一解释,就好得不得了,哈哈!”她爽朗的笑声差点惊破了桌上的那盆文竹的美梦。
“‘迷雾森林’又作何解?”等她笑过后我问。
“呵呵,我迷失在森林里了。”她的笑容消失了。
“哦?”
“这也是我进网站的原因。”
“嗯,”我转身把两把藤椅拉到一起,“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好的。”她依然安静和愉悦,与我并排坐到大书架下。
4 可以称为故事的故事
“从哪里开始讲好呢?”迷林手心向上握了握自己的双手。
“你的同□□情故事,好不?”我笑看着她。
“那就讲我的故事吧——如果那还可以称为故事的话。”她带点自嘲地浅浅一笑,接着说:
“我们是同学、同桌、同事,从少年的纯真,走过青年的热情、走到中年的宽容,无不刻下我们友谊的痕迹。从初识的80年到90年,你来我往的,我没什么感觉,只知道她对我不离不弃的,我只是礼节性地回访。大概92年吧,当时我们在同一间厂工作,但不在同一个车间,我们大概一星期能见上三、四次面吧。有一天我突然有期盼她到来的感觉,我被这种感觉吓了一跳,从此暧昧悄悄来临,犹如章鱼的无数个触角将我们包围。就这样又渡过了好几年,我们无拘无束地聊,互相分享生活的点滴,事无巨细,相互倾听,没有应酬感,即使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聊得津津有味。我们有一种共谋感。一个眼神、一个语句或一个字,我们都心领神会。
“98年,厂里倒闭了,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做事,朝夕相处,更加心照不宣。她对我说:我崇拜你。你是我的财富。如果你是男的,我非你不嫁……
“她有不幸的婚姻,夫妻长期分居。当她在我面前哭诉,我只能叹息:可惜我不是男的,否则一定把你带走。我们不敢靠得太近,即使她哭泣时,也不敢,我总是像一个正人君子似的正襟危坐,因为我们都太在乎对方,越在乎,就越拘谨,越有所企图,就越心虚,越心虚就越战战兢兢。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我们不敢面对对方,我们甚至不敢面对自己,有犯罪感。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地植入骨髓,我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我能深切地体会到。我走哪她必跟上,我说话她必认真过来听,我坐在哪里,她一定把椅子拖过来紧挨着……我被她关注,被她瞩目。有时因为虚荣心,我会故意和其他人热乎,引起她的注意,让她难过……
“一次在舞厅,我们跳慢三,跳了一会儿,她说:我可以抱着你吗?我像个狗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双手抱住我的腰,我却保持不变的姿态,迈着不变的步伐,一副狗不□□的样子。其实我何尝不想和她步调一致,可众目睽睽之下,我又怎能为所欲为?
“我是一个被动的人,十分被动,无法表达自己,无法面对世界。严重到几乎要看心理医生。
“我们就是这样一直将暧昧进行到底,我们的关系只限于牵手。没有肌肤之亲,连拥抱的勇气也没有。这就是我的故事。直到现在,知己关系还牢牢维持。我感谢她,至少在情感世界里,我不再是局外人……”
迷林的声音如歌也如天籁,清澈,质朴,低沉而清晰,在讲述的过程中她的双手一直在上下翻覆地彼此时而摩挲、时而紧握,双眼则一直就看着自己的手。
“你很幸福,有人那么爱你,你们又如此相知,这样的爱很难遇到。”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打破她讲述结束后的沉默。
“一切都很无奈,只能寄托于小说吧。我曾经为它写了唯一的一篇小说,放到一个网站去了。从某个角度来说,本来我应该很知足了,可是人心啊,怎么说呢,就是喜欢无止境地疯跑。”
“我理解,那样很痛苦。如果彼此能放开家庭——你们的孩子也大了吧?不再顾及世俗的眼光,你们是能在一起的!幸福地在一起!”
“不是家庭和社会,是我们自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其实这样也好,没有□□就没有低潮,一切都在等待中,永远的希望。”
“是你过不了,我觉得她没问题。”
“对,我特别内敛。”
“我很奇怪啊,怎么你们可以这样克制?我就做不到!”
“这是性格,无法更改。我们都特要面子,面子意味着一切。”
“可以改的,迈出第一步就行了。”
“不行。时间太长了,相处的模式已形成。否则就是对友谊的亵渎。”她坚决摇了摇头。
“可你们的不是友谊呀!你们……没有冲动和激情,是吗?”
“对,这是关键,没有性冲动,没有催化剂。”
“是不敢有冲动吧?”
“呵呵,我也这么认为,想都不敢想。连拥抱都不敢,何况别的。”
“可这是本能,由不得你想不想的啊……也许你只是渴望心灵相通的感觉?”
“可是我看了同影的镜头会很激动……我对异性没有冲动。”
“迷林,到目前为止,你,还没对任何一个人,有过性冲动?”我惊愕地望着她——那双几乎不受岁月影响的清澈的眼睛。
“是呀,我是一个精神大于肉体的人,我可能不属于这个世界。哈哈哈……”她突然突兀地大笑。
“但是不能只要精神啊,我们是动物……”
“是啊,要情和欲的统一。”
“你,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吗?”
“没有。我和他在一起,他说是奸尸。呵呵…… 我没有任何经历,是装在套子里的人。” 她安静下来了,笑得淡然。
“当初结婚……?”
“是随大流,完成人生的课题。从头到尾都是左手摸右手……我是行尸走肉。”
“如果实在难受,离了也没什么吧?”我试探了一句。
“不想伤害他,他不是坏人,对我也很好。而且离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的行为特别安份,思想却跑得好远。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疯狂地看书,看弗洛伊德的精神现象学,看柏拉图的情至上学,看卢梭的自传……看得我不知方向了,呵呵呵…… 我非常矛盾。长期的自我封闭,使我不能适应现实的世界。我就停留在我个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其实单位的同事都听喜欢听我讲笑话的,但我那是在掩盖我的真实,故意表现轻松快乐。我根本就没办法真正开心,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懂我。”
“现在好些了吧,自从进了这个网站,交了我们这些朋友?”
“嗯,好多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和网上那些人过分闲聊了。不走网络交友路线,我知道自己不适应。我只想交真正的朋友,就像我们这样的,还有雨中梨花。呵呵,人生都到了尾声了,还交什么友呢?”
“迷林?”
“嗯?”
“听我的话,多在现实生活中,在自己身边找找朋友,一些能给你温暖的朋友。”
“好吧。我的社交圈子太窄。” 她和缓地展开了笑颜。
“日常玩乐的跟她们讲,郁闷的不能和她们说的,就和我们说。”
“嗯,明白了。我不会对你客气的。”她露齿一笑,两个酒窝像两朵悄然开放的羞涩小花。
5 忏悔室与养老院
“我的故事会开完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故事’很好笑?在心里笑话我的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幼稚简单?”
“哪里!你的故事很美,我的故事跟你的没得比!”
“讲来听听?”
“好。我们是中学同学,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们好了七年。相知,相拥,相吻。大四她找了男友。分手后,我忘却,她怀念。半年前,当她知道我把我的故事泄密给一位朋友,她说我侮辱了她,说她并不懂得那叫做同性恋。我们的故事被全盘否定。”
“呵呵……这样啊……”迷林的表情有点古怪,“不过,既然你们爱恋了七年,已经有幸福的体验,你们的人生是,丰富的。”她小心翼翼地挑着字眼,“爱情本是一种感觉,所以易变,所以此一时、彼一时。这是常理。她这样表现……我认为,要么是她感情已淡,要么她死要面子,不敢面对自己,也不敢面对别人——总之,你不要因为她太难过!”
“不难过就怪了……”我随手把书架上的一幅小油画拿到手上:一片春日的原野,两个小女孩正在草地上与一只小狗嬉戏。
“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不要怪她。”迷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坚定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怀疑了我的整个青春、过去,甚至怀疑我的整个内心世界。她的否定太具颠覆性!”
“嗯,是这样……没必要怀疑,我相信你!”迷林突然伸手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小很多,但很有力。
“最震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好了。”我对她笑笑。
“嗯,我相信你的理性和豁达。”
“现在你满意自己拥有过那么美好的感情了吗?”
“嗯,我一直挺满意的……”迷林勉强笑笑。
“所以不需要自卑。要说简单幼稚,我们来比比谁更幼稚好不好?”我用手指叩了叩手中油画的边框,说。
“呵呵呵,好啊!”迷林快乐地叫起来。
“我呐,嗯,连□□都不会用。”
“我也不会用呀。”她笑眯眯地说。
“嗯?”
“我们家也是我先生掌钱呀。”
“好,这个不算,我还有更绝的!男同学骂我是母猪,我回骂他公猪。”
“哈哈哈……经典!”迷林哈哈大笑。
“人家造谣我是某某某的老婆,老师让他上台检讨,见他流泪了,我可怜他,心想:他哪里错了呢,老婆就老婆呀,那是个啥东西嘛,也值得这么生气?”
“哈哈哈!”
“人家说我喜欢你,我记住了他的话,想了他两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不认识我,我老想着天上肯定有个可以记录过去的仪器,什么时候给我找到了,我就让他看看两年前的他和他的话……”
“噢……”
“人家说周日来我家帮我整理甘蔗田,我很感激,一大早起来耐心等她来,到了田里干了不到一个小时,她说饿了,我就把她领回家煮面条给她吃,吃完了她说得回家了,家里还有别的事,妈妈回来把我骂了一顿,我觉得不能怪那女同学,我浪费了时间耽误了农活,妈妈生气是应该的,就低着头乖乖让妈妈骂,心里怎么也琢磨不出来,我要怎么做才对。”
“你太善良了!”
“我被人家骗了一百元,十几年前。”
“小事。”
“大学时有两个骗子合伙骗我,我相信了第一个怀疑了第二个,并千叮万嘱第一个别给第二个骗了。”
“哈哈哈……”
“小时候我整天想偷人家的东西,看到人家漂亮的东西都想偷,有一次真的偷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失去蝴蝶结的女生的眼泪。”
“你太纯了,我不知比你坏多少!”
“我还偷人家的花。还把一个欺负我的男生的牙打流血了。饭堂的阿姨分给我的菜太少,我就站着怎么都不肯走,后来跑到学校的后山上把她骂了一顿。我看着爸爸单位的葡萄架,怎么都挪不开腿,一个叔叔说:是不是想吃葡萄啊?来,我给你摘一串!我连忙说:不是不是,不是想吃……说完拔腿就跑,跑回房里才发现衣襟早湿了,全是口水……”
“哈哈哈哈,不行啦,肚子痛!你检讨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哈哈哈哈……”
“我对什么都喜欢刨根问底。小时候,一天到晚在问‘为什么’,老把别人弄得哑口无言,现在还是很讨人嫌,每次看电影电视也还要问,为什么这个人这样,那个人那样……”
“哈哈哈……”
“看《非诚勿扰》没有?今天这个书房是我的忏悔室哦。”
“哈哈,看了。”
“我比他好,没尿过床。”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
“比你幼稚吧?哈哈。所以,如果我爱着一个人,就会变成一个傻子,就会让她充满整个世界,相信她每个瞬间的好都是永远的好,每个瞬间的真都是永远的真,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真诚的话真挚的眼神,相信看到听到的那个她,相信她的感受犹如我的美好感受,我无法接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所以整天想听到她说我爱你,还要不断说,决不能含糊……”
“你是一个真性情之人,太真了,所以如此。你很执着,就像顾城。”
“你想啊,我爱了七年的人有一天把我们的历史全盘否认了,我要问多少个为什么,到底该去问谁?有时候真害怕哪一天被自己逼疯了。”
“对。疯不是因为事情而是因为思想。”迷林止住了笑,若有所思。
我不语,把手中的油画放回书架。
“你进网络就是因为这些为什么吗?”迷林问。
“基本上吧。”
“我也有这个原因。还有就是我对新鲜的东西很好奇,想摸索这个网络世界。呵呵,这是进行现代文盲扫盲呢。”
“我们是好学的一代,肯定会突飞猛进的!”
“希望如此。我们共同提高。”迷林又回复乖巧中学生的样子。
“我们如何解决午餐呢?”我站起来,“我们在房里呆了一上午了,出去活动一下?”
“对吃东西我很随便的,能填饱肚子就行。”迷林也站起来,“不喜欢麻烦。”
“好,那我们到天台走走,再到楼下最近的食店解决温饱问题,如何?”我把那本《瓦尔登湖》装进背囊。
“没问题,很好。”
于是,我们登上了我与岚登过的天台。
一打开小铁门,春风就扑头盖脸把人抱住,热情温柔又清爽。太阳温煦,满眼的绿色闪着阳光,绿浪粼粼地轻轻波动,那绿色仿佛密林深处浸着阳光的湖水,多情,潋滟,纯净。
“真美!”迷林不由赞叹。
“这是名符其实的天台呢,是城市里最接近天的地方。”我望着这久违一周的世界,瞬间浑身舒畅。
“对的,接近天的地方,”迷林重复了我的话,“来到这里可以忘却世间所有。”
“以后每周来,我们一起在这里‘办公’,怎样?”我看着她。
“好是好,但合适吗?我是说,主人是否放心?”
“没关系吧,我跟人家打声招呼看看?”
“嗯,谢谢!真像人间仙境……只是能享受的人太少!”
“你希望多少人享受?”
“呵呵,我也随便说说的,只觉得这么好的地方却只能深藏在这儿,有点可惜。”迷林开始在植物间穿行。
“晗说将来要把这儿变成老年lse的养老院。”我走近水龙头,拿软管接好。
“好啊,好主意!”迷林激动起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到时候由我负责做饭也行!呵呵……”说完,使劲抓着她的双手,随后放开了,在身子两侧不知所以地来回晃了好几下,仿佛是被强行捆住的枝条,猛然被解禁了,兴奋地随意乱晃一样。
“那么,您,将是第一个被邀请者!”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一边拧开了水龙头,捏紧软管口朝层层绿浪喷去:“雪浪花,琼浆玉液,春天的甘露,来吧!喝吧!沐浴、伸展吧!”
“嘿嘿,你像个诗人!”迷林一边躲着水花一边欢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