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雨中梨花(1 / 1)
第一部望断天涯
第一章雨中梨花
1 苍翠青山悠悠白云
一辆黑色小轿车轻快地驶进小区的大门,在曲折而流畅的区内道路上穿梭而来,早春的
花影在阳光里飞溅,像闪光一般在黑亮的车身上流窜、变换。三十四层,足够高的高度,俯
瞰小区地面的活动,如在天上看人间,这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产生的是无以言语的虚幻美,
虚幻又不失真实。
十分钟后,高跟鞋的声音从电梯间轻快地敲了出来。我欠身起来,打开了房门。
“你好!嚓嚓嚓?”她望着我莞尔一笑。
“雨中梨花?”我也笑了,靠到门的一边。
“就你一人在吗?”她并不急着进来,目光在我脸上和门厅间逡巡。
“周末基本就我一个人。进来吧。”我转身走向大厅,暗绿铁架子支撑的玻璃茶几
上有两杯我刚泡的奶茶,浓香正随着热气袅袅地弥散在空气里。
“房间好大!这些植物真好看!”她并不落座,只换上拖鞋原地站着,环顾四周,然后微笑看我。
“觉得把春天请进屋了,是吧?”房里有几株碧绿的鸭掌木、散尾葵、观音竹。
“呵呵,是啊,这里真的就是一个春天。”她笑着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这么好的房间都舍得放弃,这人真了不起。”她接过我手中的奶茶。
“为了自由,值得吧?”
“那是。”她在玻璃杯沿轻轻啜了一口,“你很瘦。”
“你也差不多。”
“病好了吗?”
“差不多吧,好多了。”
“一看你就知道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都是惹人生气的东西,人家都要轰我走呢。”我靠到沙发背上。
“呵呵,我觉得她们是太幼稚了,别跟那些小孩子一般见识。”
“没有啦,我理解她们的想法,就是觉得那个地方不欢迎我,我却硬要闯进去,感觉很无趣。”
“其实你都是在为她们说话,只是比较理智清醒,她们就是需要这个的呀。可惜她们不懂体会。”
“也不是吧,她们只是排斥已婚女人。”
“呵呵呵……”
“这个圈子里同性之间交个普通朋友好像不容易,人家总怀疑你别有用心。”我一口把手中的奶茶喝了半杯。
“是啊,女人就是这么敏感。我是一开始就留意到你的,觉得你给我的留言特别实在,善意,让我感到很温暖。”
“有这回事?我都忘了。我说什么来着?”我好奇地望向她。
“你让我不要着急,放下猜测和失落,先弄清真相,再去判断和处理呀。”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是呀,呵呵。真相,我现在都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带点自嘲地笑了笑。
“嗯?”
“谁知道呢?”她叹了口气,随即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精致的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不错,很有气质。”照片中那个穿着唐装上衣的女子很文雅,有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女子的典雅含蓄,又有现代女性的知性大度。
“是吧?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你坦白跟她沟通不就清楚了吗?她不肯确定自己对你的感情?”
“这是她写给我的诗。”她并不理会我,顾自打开手机里的一则短信:
风牵动着你
从我的窗前掠过
从此惊鸿一瞥
变成永恒
青山苍翠无言伫立
悠悠的云可否停驻
你是我久等的归客
“很明了了啊。”我笑着把手机还给她。
“谁知道呢?”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谁知道是不是真话呢。”
“约她见过面?”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不愿意。”
“哦?”
“说我花花肠子多,说彼此都有自己的家,能够在网上聊聊就很难得了。”
“那诗,是你们交流中最亲密的语言?”
“呵呵……”
“其他,比如我喜欢你之类的话,没有过?”
“呵呵,她的话全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谁知道真实是怎样的呢。以前聊得还比较多,现在经常不冷不热的,总是不吭气。”
“发生什么事呢?没问她?”
“她什么也不说呀,就说忙,叫我别想太多。我想她都想疯了……”她又自嘲地笑起来,两只眼睛看着茶几上的那瓶万年青,仿佛是穿越了几万光年几个宇宙的目光,最后落到了一个“无”字上面。
“你们就网上聊聊天你就……嗯?”
“呵呵,很幼稚吧?”
“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我也没追求什么,我不可能放弃家庭,就想得到点精神满足。都是空虚无聊造成的,我是个坏女人。”
“不,是你太傻了。”
“呵呵呵,是呀,是我活该,我的家庭很完满,老公是银行高级职员,儿子又活泼可爱,我在家当家庭主妇,所以就闲得发慌了。呵呵。”
“不对,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
“你就是特别会安抚人,我就喜欢你这点。”她转过头来对我微微笑了笑,“你和你女朋友之间,你是照顾者吧?就是说,你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是。”
“你是T?”
“你看呢?”
“就是T的样子!”
“是吗?”我不置可否。
“你不会自己都不清楚吧?”
“不清楚。”
“在床上你是主动者还是被动者?”她玩味地看着我。
“这个……”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也能拿到口头上讲的?
“我带你到天台走走吧?上边感觉特别好。”我转了个话题。
“行啊。会不会太晒?”她笑着把杯子放回茶几上。
“不会,舒适着呢,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说完,我就站起身。
2 眼迷蒙,笑空茫
通往天台的石梯在这四室两厅的主人房阳台,这个与这整套房同等面积的大天台,也是主人的私家花园,这正是顶层的妙处。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最钟情的就是这个天台,置身其间,可以全然忘却人间忧愁,仿佛身处天庭。
天台上有序而错落地遍种着各种热带和亚热带植物:发财树,南洋杉,荷兰铁,苏铁,蒲葵,棕竹,绿帝王。流线般波动的长台子上分别摆着绿萝,白掌,富贵竹,万年青,水横枝,君子兰,文竹,灰莉,红掌。如墙的高而宽的几面大架子上爬着常春藤,挂着吊兰。
开阔的天台,青树翠蔓,参差披拂,蒙络摇缀,极有诗意。
天台的一半露天,一半覆着棚顶,要上来小坐,晴雨天都相宜。除了种植花草树木,主人还砌了石桌石凳,另外又放置了几张漆了白漆的可移动台椅,座椅、躺椅、小几都有,带几个抱枕或软垫上来,那躺椅就变成舒适的床榻……每次我过来,基本就在这儿度过,就算工作,把手提电脑带上就行了。
“哇,好漂亮!”她惊叹。
“喜欢吧?”
“喜欢极了!可惜太浪费了!”
“浪费?”
“这么好的地方她们都不能享受,还不浪费呀?”
“她们现在享受的比这个好千倍万倍呢。”
“呵呵呵,那也是。瑞士,花园式国家,还有湖泊,森林。”
“还有自由的空气。到躺椅上晒太阳?”见到她的小车驶进小区的时候,我已经给两张躺椅铺上垫子,椅子的一角露在天棚外面,躺下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可以晒在脚上,晒脚的感觉我尤其喜欢,似乎要走的路也因此变得温暖踏实而阳光满地了。
“好啊。”她愉悦地走向她的“贵妃椅”。
“想什么呢?”我侧脸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她。
“呵呵,没什么好想的。”她笑了笑,眼神很久都没能从游离的地方收拢回来。
“你跟你喜欢的人经常来这里?”她眼神迷蒙地看着我。
“没。”
“一次都没来过?”她清醒了,眸子很明亮。
“没来过。”
“为什么?”
“我没告诉过她有这个地方,她也不知道我来这样的地方。”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呀,假的?”
“不是,但我们不来往。”
“为什么?”
“我们不会有未来。”
“呵呵,是吗?”她眯着的眼睛又朦胧起来。
“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她的目光突然又明晰了。
“刚才的问题?”我一下子糊涂了。
“你在床上是主动呢?还是被动?”她闪闪的目光里带着不依不饶的狡黠。
“没那事嘛。”我逃不掉了。
“骗人!撒谎!”
“没撒谎。”
“怎么可能!你有过两个女友,分别相爱了七年和三年,你没跟她们做过爱?”
“没啊。”
“那么,那十年,你们都干了什么?”
在我的眼里,她比我还奇怪,难道爱情里面除了□□就没有别的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对她而言都不算什么事情了,我也就不再想说什么。
“你那充其量也只是友谊吧?呵呵。”她眼中的某些热烈的东西消失了。
“可能吧。”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喂,生气啦?”
“没。”我对她露了露笑脸。又闭上眼睛。春天,真好。
“对不起啦,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深,但我没办法想象你们竟然……呵呵,那么纯洁!其实我特别向往这样的感情的,这种纯精神的爱,最美。”她的语气和缓过来,跟身上和暖的春风一样。
“哦……”
“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高中的时候我偷偷喜欢过我们的英语老师,是朦朦胧胧的那种,工作以后跟一个同事暧昧过,就是朋友之上,恋人之下的那样,后来就都结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反正没有特别的依恋,也没怎么痛苦,觉得女人之间是不可能的,人总要结婚的嘛,就自然而言地分开了,结婚了。”
“嗯。”
“呵呵,可能是从来没得到过,就对女人之间的爱总是充满着向往吧。”
“因为好奇,就冲进了同性恋网站?”
“呵呵,是呀,我一直觉得女孩子之间的感情是最纯洁美好的,女人之间的爱不会像男人的那样只有欲望,那么脏。进去后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那个世界照样鱼龙混杂。”
“你对男人的爱好像有偏见。”
“呵呵,没办法,我就这种感觉呀。”
“你跟你先生……”
“呵呵,在床上,我老公总是很激进的,一下子就完了,每次我都还来不及进入状态,他就完事睡觉了,我的快乐都是自己给的……”
“你怎么知道女人之间就一定同步?”
“我看过一些同影,心里充满幻想。”
“就因为幻想就……嗯,觉得女人一定会让你满意?”
“呵呵。我很幼稚是不是?”
“不是,现在要查病因嘛。你在本能上排斥你先生吗?”
“什么意思?”
“比如你排斥被男人触摸,却喜欢想象被女人触摸。”
“对呀,我不喜欢他碰我,觉得他的手脏,会让我生病的,呵呵呵。”
“就算胸,都不行?”我硬了硬头皮,说。
“呵呵,对呀,我也不喜欢他抚摸我的胸。”
“尝试过放开、放松?”
“我做不到放开呀,有什么办法。”她无奈又迷惑地笑了笑。
“我觉得你的根本问题不是无聊。那只是导火线。”
“为什么?”
“估计是性向的问题。”我笑了笑。
“呵呵,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搞笑,都这个年龄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呵呵。”她的笑空茫地在阳光里飞。
3 风筝式飞翔
这个上午,我什么也没做,就跟这个网名为雨中梨花的网友见面,聊天,晒太阳,然后到附近的餐馆就餐,之后回家。
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陌生女孩子“约会”,第一次和一个与我互相明确性取向的人“约会”。
十年间的两个女友,只与我相知相爱,最后分开,从来不曾明确同性恋与性取向这些概念,这些字眼全都被压抑到脑子里和胸腔里了,就算我们拥抱亲吻到最激情的时候,它们也从不敢从嘴上冒出来,再缠绵炽烈的情书它们也不能流于笔端。现在,它们像空气一样,飞翔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嗅着它们的气息,我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我希望它们变成阳光、月光、星光,变成彩虹和雨,有温度,有光亮,有色彩,有重量,是一些任何人都看得见,摸得着,并兼容其间的东西。那种愿望就像多年被盔甲武装的身体渴望剔除任何束缚,给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呼吸似的,热望着□□的自由。
近一个月的每个周六的上午,我都在这个天台,这个仿似班得瑞的和平花园的地方享受这种自由与呼吸。
这曾经是一对同性伴侣的家,两年前,因为不满足大环境的不光明磊落,她们移民到可享有同性婚姻的瑞士去了。这个家的新主人是她们的一个朋友,一个单身的三十五岁的T——晗。晗说,她要将这儿变成将来老年les们的养老院。晗自己忙生意,还要回父母家,一周也就在这儿呆上两天,毕竟是远离市中心的郊区,仅仅适合度假。为了让这未来的养老院常保生机,晗把这房子托付给了另一对信赖的朋友:芯和冰。芯与冰已共同生活八年,家离这儿不远,可以随时过来。认识我以后,晗给我也配了房子的钥匙。从我家到天台,一个小时车程,不近,也不太远。
认识晗纯属偶然。去年冬天我因为苦闷撞进了一个女同网站,一时心血来潮,在网站上频频发文,疯狂投掷文字,结果就被网站负责人晗的朋友看上了,她们需要有人定期为这个网站的某些专栏撰文。晗务实真诚,我们彼此欣赏,很快成了好友。
周六的上午是我“兼职”的时间,同时也是我最充分享受自由的时间:天台不像工作室,而是调剂滋养身心的圣地。
当然,在他人的眼里,我显然是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邪路,我在自毁前程。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杂志社工作,编辑、写文,生活很有规律。
我是一个已婚女人,有一个年长我三岁的在省外经贸工作的丈夫和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女儿。我的生活看上去完满如意,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奔驰在最规整的正道上的日子。现在我出问题了,我被吸进了一条幽暗僻静的小路。事实上,我的生命一直在双轨运行,我并不具备在大道上飞驰的毫不犹豫的结实轮子,我甚至不能称之为一辆完好的车。我更像一只风筝,一边顺风而飞,一边拼命想挣脱翅上的丝线,投向某个似明又暗的梦之所在。
我迷失了方向和自我,似乎要随波逐流了,可不管气流多么强大,我深信我身上丝绳的坚韧,当一只断线的风筝,仅仅是我燃烧的绝望的梦想,一个绝对令人放心的梦想。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一头扑进网站,毫不介意地与晗交友,到天台“享乐”,与雨中梨花“约会”,因为我清醒得近乎冷酷。
雨中梨花,这个场景式的名字,已经不能勾起我心中半点诗意,我早过了看感性文字动瞬间情意的年龄。
记得我们在天台的一段对话。
“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呢?我总不能以后见了你就‘嚓嚓嚓’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齐腰的长发在躺椅边上随风轻拂,几乎拖到地上。
“采薇。采花的采,紫薇的薇。”
“好诗意的名字,你父母是知识分子吧?”
“不是。农民。”
“呵呵,真会取名字呀。”
“你呢?名字?”
“我的名字很俗的,郑岚。”
“不俗,很美。”
“是吗?”
“雾霭,流岚,霓虹,多美的东西啊,灵动,飘逸,绚烂,夺目,艳丽,充满魅力,嗯,是诱惑力。”
“呵呵呵,会写文章的人就是不一样,那么会想象。”
“你父母是知识分子?”
“哪里,都是农民,还是山民呢。我出生那天,山上的风刮得好猛,我妈妈害怕得不得了,赶紧叫人把窗子关得死死的。后来人家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我爸爸就说就叫山风算了,我妈妈肯定不同意了,那时候我小姑在读书,就说岚字正好合适。呵呵,我是山上刮下来的一阵风呀。”
“中国的文字太富……戏剧性。”我不觉笑了笑。
“是啊,文字,是不可捉摸的害人的东西。”岚又有点恍惚。
“你在跟文字谈恋爱啊。”我知道她想起了她手机里的那首诗,“还是想办法见个面吧,别太傻。”
“呵呵,已经陷进去了,怎么也出不来了。我还从来没试过这么投入地去对一个人,每天每天每时每刻都被她控制,像个疯子一样。其实不见也没什么,我也可以只要精神上的爱,只要她不忽冷忽热就行了。呵呵,都不知道她是不是骗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男的呢。”
“有这种事?”我是彻底昏了,诗,照片,聊天,骗子,不存在,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她为之如痴如狂……
“谁知道呢?”这个三十二岁的处于最有风韵的年龄的女人说。
“你初恋的女友是哪种类型?很女人味吗?”就餐完毕要分手的时候岚问我。
“是很女人味的。”
“我这种类型吗?”
“对,就你这种类型。”我笑着点点头。
“呵呵……”岚笑笑,没说什么,转身径直走向她的车,飘然的长发随着她的步伐很潇洒很有节律地轻轻飞扬,一直到她的车消失于我的视野,她也没再回过头,我站了很久,一直在研究她的笑,她的背影,她的不回头。
4 春二月,水潋滟
采薇姐姐很有气质,我喜欢。
送你一大把鲜花哦,早上好!
该休息了哟,来,喝杯咖啡吧。
要吃午饭啦,不要累坏了呀。
你忙吧,我在看股票。
不用道歉,我理解你,不生气。
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我喜欢,还想看,还有没有呀?
……
岚的□□留言永远轻松愉快,这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人儿每天都会在□□上与我碰面,随便给我几把花,几杯茶,几块西瓜,还有许多问候和贴心话,因为回到办公室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喜欢、不习惯花太多时间在聊天上,常常就她一个人唱独台戏,对于她,我可以随便打发,随意开玩笑,随时冷落,她全不在意。
岚说:周日我们一起带孩子去春游吧。
春二月,还拽着长长的冬的尾巴,阳光温煦明媚,风却带着很重的寒意,可正是这寒意,才是春最动人的地方。那股寒风不像冬天那会儿的冷酷尖利,又不像仲春时节的令人昏昏欲睡,它清冽、温柔、灵动,挟带着□□的软和春光的暖,是最温柔细腻的指尖。
我们春游的地点是郊区的一个大公园,傍山,平坦开阔,安宁怡人。园内有大草坪,大斜坡,零散的几个人工湖,还有烧烤场和游乐场。
我的十一岁的女儿和岚七岁的儿子分别带了一个大风筝,我们便先到大草坪去放风筝。带小孩放风筝其实就是大人玩,小孩看,这小家伙一边看一边叫,一边吵,争论谁的风筝飞得高,谁的更漂亮更具雄姿,谁的会栽下来,谁的霸道要打架,他们就顾着嚷,实际上呢是两个妈妈在比力气,比赛跑。等风筝飞稳了,我们就把它们捆在两棵树上。我带小孩到小店去买了两个小孩放的风筝,这回两个家伙就有事做了,拽着风筝东奔西突地来回飞跑,把小脸跑得红通通的,头发也湿湿地贴在额头上、脖子上。
“你经常带小孩出去玩吗?”坐在树底下绿茵中的岚抬头问我。
“是啊,上小学前我几乎每周都带她出去。”
“跟你先生一起吗?”
“大多时候就我带她。”
“我们出去得也挺多的,不过都是一家三口去。”
“这样好。”
“是啊,呵呵,没那么累。”
“对。你儿子很大方有礼。”
“呵呵,你女儿也一样啊,很活泼开朗。”她把笑脸转向我:“不像你。”
“是啊,我最高兴的就是这点。”这是我的人生目标之一。
放罢风筝,我们便去滑草,然后钓虾,再把虾烤了当午餐。
我女儿胆子大,从高高的山坡上往下冲的滑草项目,她四岁就开始玩。岚的儿子第一次面对这么高这么陡的草坡,初时有点怯意,见我女儿玩过两次后也禁不住要滑了,这一滑不得了,他找到了“飞的感觉”,两个人便又乐呵呵忙不赢地滑,直到“感觉不会走路了,好像整个人在冲啊飞啊,一直冲,一直飞……”才停下来。
钓虾是两个小孩最喜欢的,两人都有经验,我们租了两套钓竿,让他们在坐了长长一溜垂钓者的垂钓区坐下,他们承诺,要在这一个小时里为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我和岚走到湖边,随便找了张石凳坐下来。
“你精神比上周好呀。”岚望着我,今天她把长发扎成了一条长长的尾巴,用一条碎花布条子束着,少了几分迷蒙,多了几分清爽。
“恢复中嘛,一天比一天好呢。你今天很漂亮。”
“是吗?呵呵,年轻的时候回头率还是比较高吧,现在老了。”她笑起来,是那种露出八颗牙齿的最美的笑。
“现在估计也不少。”
“呵呵呵,别笑话我了,我现在真像一个笑话呢。”
“她还是不冷不热?你还没搞清楚?”
“算了,管她呢,呵呵,得过且过呗。”
“她热的时候表现如何?你热的时候呢?”我突然好奇起来。
“没什么表现呀,就那样嘛。”岚有点不好意思。
“把电脑抱起来?在屏幕上亲几口?”
“喂,打死你!你胡说!”岚叫起来。
“你不说嘛,我只好想象啰,写文章的人想象力丰富啊。”我不禁哈哈大笑。
“坏蛋!”岚也忍不住笑。
“说嘛,她如何对你好?你如何对她好?”
“她也没怎么对我呀,就是聊天呗,像我们俩聊天一样,然后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呢,呵呵,就是想她呀,没了。”岚不肯再深入了,那大家闺秀的温柔样儿越发小家碧玉起来,这种羞涩和含蓄恰是上次我没发现的。
“小女人。”我冲口而出。
“你什么意思嘛?我可是历来被评为大方优雅的哟。”岚笑着,确实是大方优雅的笑。
“我是说,你这个样子很像贤妻良母。”
“别笑话我了,现在我做得最差的就是这个。”
“不能这么说啦。至少你孩子成长得非常好,你先生也事事顺利,这肯定有你的功劳啊。”
“呵呵。”
“你们一家,人家看上去都挺羡慕的吧?”
“呵呵,是啊。其实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还算好的,那时候我也不十分排斥他。生了孩子以后公公婆婆过来一起住,那时候房子小,我们干什么说什么他们都听到,就只好回避了。呵呵,慢慢就没感觉了。公公婆婆走了以后,我也辞了职,就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呵呵。然后就无聊,到网上闲逛,就遇到她。”岚牵动嘴角笑了笑,神色黯淡下来。
“一开始像上了天堂,后来就下了地狱,我经常会一边抱着老公□□一边流眼泪……”她转眼向着满湖潋滟的春水,自嘲地撇了撇嘴,嘴角像被风吹皱了似的形成一个苦涩的漩涡,“真想回到一年前,那时候生活那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不要太自责。”我凝视着她迷蒙的双眼,“不是你的错,天性使然。”
“呵呵,我生就了不男不女的神经样子。”岚低下头抿了抿嘴,把手上绞了半天的柳条扔到水里。随后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嘿,你呢?你干嘛要进网站的?你看上去也好好的呀?”
“困惑。”
“困惑什么?”
“跟你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什么,怎么办。”
“呵呵呵,找到答案了吗?”
“不知道。”
5 野餐、旋转风车、肥皂泡、刺猬
“妈妈——”传来了两个稚嫩脆响的声音。
“快来看看,我们钓了一大把虾!”我们走近后女儿兴奋地叫。
“我们要烤虾啦,我饿坏啦!”岚的儿子朝我们挤眉弄眼。
这两个小家伙还挺厉害的,居然钓了满满一小桶的虾子,可能是饲料喂养的原因,这些虾并不大爱跳动,就爬在彼此的身上,温和地舞动几下触须,淡青的很有肉感的身子徐徐蠕动,也不太机灵。
我让女儿去还钓竿,再带过来一套整虾工具,我们在清水下把虾子冲干净后,四人便兴冲冲转到一侧的石桌子旁,用剪刀把虾子的钳子、触须剪掉,然后用竹签把一只只虾子串起来,平整地摆了两大碟,放进微波炉烤箱,岚的儿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做鬼脸,我女儿则一脸幸福地盯着烤箱上的指针以及微波炉内颜色渐变吱吱微响的虾子,岚像个小女孩一样一直手拉挎包的肩带,静静呆在一边观望,嘴角泛着定格了的神秘的微笑。
“噢,熟喽!好香!”随着“叮”的一声响,岚的儿子迫不急待地拉开烤箱的门,猛然窜出来的一股热气令他赶紧缩回了脑袋。
“馋猫!”女儿看他这一伸一缩的猴急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们俩去物色一块风水宝地,怎么样?我们到那儿野餐去。”我对两个小孩说。
“好啊!”两个家伙答应了一声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我和岚背好了随身物品,端着两大碟热气腾腾的烤虾走出了钓虾区。
两个小家伙在前面指指点点地飞跑,最后在一片大草坪边上的一排大树下停了下来。
“妈妈——来这儿——”女儿高声喊。
“这是风水宝地——”岚的儿子接着高喊。
我拿出报纸,迅速在草地上铺开了一个就餐区域,面包、饼干、牛奶、果汁,香肠……瞬间摆满了一地,孩子们先拿起了烤虾,在嘴里塞了一只后就也递给我们一只。
“哇,好好吃噢……”女儿说。
“嗯啊,嗯啊……”岚的儿子不吱声,只顾不停嘴地大嚼,呼哧呼哧的把两片嘴唇吃得比虾子还红,样子好玩极了。
我把虾啃了下来,杆子一丢就去找相机,岚连忙大喊:“你别乱拍哟,拍小孩就行啦,呵呵,人的吃相是最丑的啊。”
“就要拍你最丑的样子啊,爱你最丑样子的人才是真爱你的人哟。”我笑说,镜头还是对准了小孩子。这么玩了一阵子,最后倒是岚忍不住了:
“喂,来照我呀。”她装出一副酒饱饭足的样子。
“好!”我一边按着快门,一边喊:“孩子们,快过来孝敬这个妈妈,让她变成大食猫!”
两个机灵的孩子立刻明白了,都笑嘻嘻地跑过来,朝岚的嘴里塞沾着烧烤酱的虾子,涂满了奶油和番茄酱的面包片,醮着甜辣酱和花生酱的香肠,还有黑芝麻白芝麻糕点……岚一边喊救命,一边迅速变成花脸大猫。这是一场狂欢,我的镜头在斑斓的色彩和丰富的动作中嚓嚓嚓喘着气大笑。
“采薇!”突然岚大叫一声,“哈哈,轮到你啦!”她猛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扑倒在地,手中的相机变戏法似的挂到她的脖子上,岚张开双手在自己脸上一抹,本来白净的大花脸立刻变出了两道直直的彩虹,我不觉笑得肚子发抖,这妖怪双手一倒扣,天啊,粘糊糊的!我的脸!脖子!鼻子!眉毛!岚哈哈大笑,双手在报纸上狠命一撮,马上举起相机……
这女人,太厉害啦,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可是欣赏着她脸上的那两道彩虹,我没办法不笑得岔气,打滚……
两小孩吃饱了到草地上玩旋转风车和吹肥皂泡去了,我和岚洗干净脸以后就坐在树下聊天,我一边削水果打算做一个水果沙拉。
“你知道迷雾森林吧?”岚问。
“知道。”
“见过吗?”
“没。”
“在网上交流?”
“还没真正交流。”
“她是个很好的人呀,文章也写得好,你们完全可以做好朋友呀。”
“不敢。”
“为什么呢?”
“她太神经过敏。”
“不会吧?我觉得她挺大方得体的呀。”
“不知道,反正跟她说话别扭,不像我们那样随意。”
“是你敏感吧?”
“可能。”
“但很可惜呀,这一年我在网上见过很多人,像她和你这样的太少了。”
“她像一只小刺猬,整天耸着一身针状长毛。”
“呵呵,怎么会呢?她跟我交谈的时候很友好,就像个和善的大姐姐。”
“还很容易受伤、生气,弄得我莫名其妙。总之,累!”我并不理会她的看法。
“她喜欢你了,呵呵。”岚望着我不怀好意地笑。
“胡说。”
“呵呵,昨晚我在群里见到她了。”
“她也会到群去?”我很惊讶,迷雾森林可是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会混到无聊的人群里闹。
“是呀,被人耍得好惨!”岚呵呵笑起来。
“你可不能欺负她呀。”
“我没欺负呀,是她太认真了,被那个爱搞恶作剧的群主抓住了,就引来众人围攻啰。”
“你们真坏!她怎么受得了!你怎么不帮她呢?”
“我用的是另外的名字,不想她认出我呀。哈哈,玩一下而已,也没什么的呀。”
“嗯,她肯定像一只受伤的小公鸡,咯咯乱跳了吧?或者像一只仓皇的小老鼠,到处逃窜?”
“你那么关心她呀?哈哈,你喜欢她!”岚大笑,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多情的呀,动不动就喜欢!”我瞪了她一眼。
“嘿嘿,其实她真的很不错,只是比较内向、胆小和自闭,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呢。”岚恢复了认真态度,“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交往不愉快,要是我们三个一起玩多好呀。”
“吃水果啰——”我一边往水果盘里挤沙拉酱,一边喊。
两个正玩到兴头上的孩子并不领情,女儿就回了我一声:“等一下——我们还很饱!”
我和岚吃着水果,一边回忆那个名为迷雾森林的网友。
我见过她的文章,应该说她的文章我全都看过,文笔很好,感情热烈,思想犀利,很有鼓动力和激情。尤其喜欢发表议论,文章观点鲜明尖锐,措辞激烈,情绪高亢,像个大众知心姐姐,又像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对,就是指挥参加圣战的代表着上帝的统帅。文章往往通篇都充斥着彷如擎天柱的触目惊心的感叹号,还有许多带着大问号或者感叹号问号连用的反问句,让人脑子一刻不得清闲,也让人心里热乎乎暖烘烘的,同时还有被解剖被手术的痛快感。她文章的回应者很多,她本人则每帖必复,所以她的每篇文章下面都有楼层很高的摩天大厦。
照理说,她不该会注意我,我的低调、冷静和理性与她的风格相去太远,可是她主动提出交朋友,对我表示很欣赏,但是我们竟然因为上网时差及电脑操作的问题出了很大的误会,交往还没开始就先起摩擦……我想,对于这么激烈又敏感的人,谨慎的逃避是上策……
下午犯困时间到了,我不觉连连打哈欠,于是让孩子把水果吃了,我们收拾一下便启程回家。
“我先送你们回去吧。”往停车场走的时候,岚说。
“好,谢谢。我不会开车。”我有点难为情,拎着背包与她并肩走着,两个孩子早飞跑到前面去了。
“没关系,送人接人是我的职责。”岚低头看着路面,淡淡笑了笑。
“嗯?”
“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接送老公上班呀。”她抬头望向前方。
“能干的好女人。”
“呵呵,哪里呀。开车很简单的,你什么时候学呢?”
“等哪一天有一个人需要我接送了,我再学吧。”我拨开垂在我们面前的一个翠绿的树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