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诞皇子,琴瑟笃。临宣二十一年,后薨于凤仪殿,追谥静初。
《双唐.静初皇后传》
第二日,雨已经停了,天却还未放晴。阴云映着弱柳也有了几分萧索,出了漱秋院的门,远远向远看去,只觉得不真切,仿佛一切笼在雾里。
她,一夜未眠。那雷雨竟像是皇后薨的预兆一般,突兀的,平地惊雷般炸响在双唐朝野。晴落不能想象,昨日还同她说话的皇后竟半夜自嗌,那样活生生地人,就突然地,逝去,没有痕迹,毫无征兆,又仿佛一切早已参透想好。如今再回想皇后说的话,竟是遗言。
她看到齐岚默跪在灵前,他两眼很空,没有焦距,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看见他紧拽着衣角,手握着拳,有一丝血迹渗出,而他的面目却无一丝松动。她看见他紧抿着唇,额角隐约已有了汗意,脸色略苍白,却依旧直直跪着毫无起身的意思。
那是他的母妃,即使一生手段用尽,即使一世树敌不清,即使对他少有温情,可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母妃。她手段用尽只为护他,她树敌不清只为立他,她少有温情只是让他狠心,只有狠心才能成大业。她一辈子为她盘算,便连死都要护他周全。
如今,她却这样去了,干干净净,不带一丝一毫地去了,其实在皇后的心里从未真正恨过齐业,只有齐岚默知道,他的母后看似心狠,实则,很善良。她的母后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其实最不能饶恕的是她自己,她把自己囚进了枷锁,织了一个噩梦,做了一个二十年不是自己的自己,把所有的惩罚,都自己承担。如今,她再受不起,担不起,又或许说是扛下了最后一点的重量,才了结了如花岁月。
他静静地抚上灵牌,至死都不肯累及他啊。
豫王妃昨日遇刺的事情他今早就已经得到消息。她是从皇后的凤仪殿出去的,结果半路遇刺,不明情况的人定会把账算在皇后头上,若牵扯到皇后,其实真正牵扯的是自己。而皇后却死在这样一个凄凉的雨夜,以死告诉临宣帝豫王妃遇刺与她无关,又以自谥赢得几分悲悯,成为齐岚默博取同情的筹码。
自有印象以来,他的母后很少会对他笑。幼时他曾看上一条齐岚风的玉带,便想着要一条一样的,他的母后,狠狠的,面无表情地打了他。每一巴掌都用尽了力气,他疼,可紧咬着牙关。夜晚时候,他悄悄睁开眼,果然他的母后一人垂泪,心突然就疼起来,比白天母后打得还疼。自那之后,他再也不争不抢,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思,更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感情,只为了他的母后。
他亦知道,他的母后看似掌管后宫,其实背后另有其人。一个是她未嫁时从的父,一个是她既嫁后从的夫,她从来,做不了主。
三年前定婚乔府便是他的母后的意见,那是她做的唯一一次主,唯一一次,背着她的父亲,面对着当朝天子—她的夫,坚决的要定下他与乔府的婚事。一为相府的权势,二为乔恨花本身所承的宠爱。
只有他明白,不可以。他不能因为自己推她于水火之中。乔羿明确表了态,决不参与到这皇权的争夺中,无论是谁。他若依着她的意思娶了乔恨花,张峥也好,他的父皇也罢,还有乔羿,即使为了乔恨花对他没辙,而她自己也会招来更多不满,深宫之日更加步履为艰。
和玉来找他的时候,他便已经想得通透,和玉要的是势,他要的是权,二人互取所需。和玉需要的,是他登帝后的后位,他要的,是和恪统领宫廷御卫的兵权。互利互惠,公平地很。
☆、第三十三章
晴落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风有些凉,玲鸳怕她禁不起风,回漱秋员拿来件褂子先给她披着,晴落看着玲鸳拿来的褂子呆了一呆,转而摇头,示意她将褂子放回去。玲鸳只得照她的办。
她让过紫檀的方桌,站在齐岚默的身侧,在齐岚默的后方,站的是丞相张峥,无喜无怒,仿佛与他无关。
她说:“我长得真与她很像?”
张峥愣了一愣,继而扭头打量着她,那目光凌厉尖锐,晴落却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避。
张峥半眯了眼,道:“像,也不像。你是真聪明,而她是自作聪明。”他缓缓地笑着:“你长了一张与她七分相似的脸。”他笑得莫名其妙,那无喜无悲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那笑里有几分少有的笑意,只是那几分笑意又添着不尽的沧桑。
“是么?”晴落淡淡问,本来紧握着的拳看到他的笑以后竟松了一松:“相似到,关心一张相似的脸的程度胜过自己的女儿?”
若说他无情,缅怀一个人可以跨越如此之久,一张相像的脸庞都值得他照顾。若说他有情,站在皇后的灵位前都不为所动。
张峥没想到晴落会这样问,仰头叹口气:“这个世界,她不该来。”
晴落一震,张峥的语气很平淡,淡到没有一丝感情。那平淡里又隐约有些惋惜,悲悯,唯一没有的,是一个父亲对待女儿应有的感情。
齐岚默一直跪在灵前,静静地听着晴落与张峥的对话,依旧选择沉默。皇帝早朝还未归来,晴落竟有些想笑,为这样一个入了深宫二十年的女子,得到天子荣华又如何,享受着至尊荣崇的时候,却早已不是真正的自己。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别人手中,唯一的一次自由竟是死亡。而她爱了二十年的人,便连着她死,都要先忙完朝中事务才能来看她。
皇后,这就是你想要的么?晴落嗤笑,她又静静看着齐岚默,一身薄衫一动不动跪到现在。她吩咐了齐岚默身边的侍卫去给他取件衣服,默默弯了身,跪在与齐岚默一排的和玉身边。
她看看皇后的灵位,又看看和玉,再低头瞅瞅自己,吸了吸鼻子。仿佛是前路的谜团隐约浮现,或许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皇后终其一生没谈过她的宿命,那她与和玉呢,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齐岚默至始至终没有过一句话,从皇后逝去到下葬,悄然无声,神态漠然,连多余的表情都不曾有。倒真合了他的名字——默。沉默无言,沉默无为,只是他最终是归于沉默,还是要在沉默中爆发?
生离死别,本是人之大悲,在所难免。晴落觉得若齐岚默此时哭出来,或许好点。
皇后的一生,终究是命运的亏欠,她纵然是得到,可得到的又不见得是她想要的。未嫁时她是张峥的棋子,那时的她最渴望的不过是嫁后的夫君能给她温暖,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她所渴求的温暖,所托付的良人,从一开始就是诱她的陷阱。就连她之后的报复都成了别人的棋路。
见到临宣帝的时候,他正站在凤仪殿宫门口。临宣帝身穿了一身衣银白色衣袍映着鬓角几缕白发,他的背挺得很直,仿佛是有意挺直腰身一样。
晴落默默看着他,眼见一片叶子要落到他的肩头,才忍不住出声:“陛下。”
齐业回头,看着晴落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摇摇头叹气:“朕老了。”
晴落莫名的一阵心酸,即使是棋子,可皇后毕竟陪了他二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父皇是在想皇后?”
齐业仰天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晴落问:“你可知道,最常叫朕陛下的是谁?”
晴落蹙了蹙眉,随即伸展,摇头道:“不知。”
“是觅月。在朕,迎娶皇后之后,她一直称朕为陛下。朕以前经常懊恼,朕宁愿她继续对着朕大喊齐业,后来想起来,原来那陛下二字,在她喊来也如此动听。”
觅月,于觅月,齐岚风的母妃。那个早早离去,却占据了帝王心的女子。她是得到了,只是在得到的同时何曾又不是失去。
“那皇后呢?”晴落问。
齐业半阖了眼,悠悠道:“是朕对不起她。”
二十年的痴心交付,只换来一句对不起。一片真心换妄言!
“朕以为,给她最好贵的位子,无尚的尊荣,可以补偿曾经的罪过。二十年前的事,朕心里有数。若她真想毒死觅月,还不够资格。朕虽然恶她,又何曾不是误了她。憎恶她,又愧对难当。二十年,不长也不短,她毕竟陪了朕二十年,憎也好,愧也罢,如今她也去了,到现在,反而说不清对她是怎样的情感。”
彼时少年才俊,彼时如花少女。一场花开落,不如归过客。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或不见,会不会留一点美好。当生命到了尽头,三生石畔相见时,轻轻问候一句:“你好。”然后相似一笑,擦肩而过,或许来世又是一段真正的姻缘。
“陛下,可曾后悔?”走到这一步,无非是江山大业。
齐业摇头:“朕想后悔,可容不得朕后悔。不顾一切,耗费了所有才得来的江山,朕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晴落怔了怔,不是不后悔,只是都没有后悔的资格。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皇帝这个当局者,在这个时候,却无疑是看得最清的。
后宫佳丽再多,只是他注定孤独。高处不胜寒,他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命运最不能饶恕的就是岁月,多年前的选择,一旦注定,是劫还是运,早已经由不得他来决定。从此好与坏,苦与甜,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
“陛下有没有爱过皇后?”晴落问,为那个痴情的女子问。
“没,从来没有。”临宣帝笑答,仿佛又是多年前马上银色衣衫的少年,向马下的少女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