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相见欢(1 / 1)
说话间,三人身后缓慢传来一阵细碎的马蹄声,金同转过身,得意地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看人这不是回来了么。”
苏君忙抬头越过他身看去,一人一马不紧不慢地朝他们走来,她往前急扑两步,走到近处却停下步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好地方了,胸前的飞鱼龙头被划开几道口子,浸满血变得颜色暗红,失去了先前恣意跋扈的劲头。
冷风灌入鼻口,钻进心肺间割得她肝肠寸断,她颤着音轻喊了声“六哥……”
他嘴角牵拉出一抹笑,喉头蠕动了下,身子一晃直直堕下了马,激起的尘土将他半个人裹了进去。
身侧两个人飞快越过她身,她看见他们半蹲在他身旁,神色凝重,嘴巴一张一合地打着商量,她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子,直到水江将他支起身架在背上,她终于拔起脚迈近他。
金同一把拦过她,痛斥:“你让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苏君直愣愣地点头,视线却盯在宋炆升身上挪不开,水江叹了口气将宋炆升移开挂在金同肩膀上道:“你带人走,我送她回去。”
金同气得直跳脚,他背上人出声道:“别颠……就这么来……”
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苏君难以自持忙追上前,他半眯着眼看她,轻哼了句:“听话……”
她淌着泪对他直点头,便见他脸色瘆白又慢慢合上了眼,金同恨恨瞪她一眼,负着他上马,扬鞭远去了。
苏君盯着远处的身影出神,水江出声提醒道:“我送姑娘回去罢。”
见她点了点头回过身去牵马,水江清了清嗓子问:“你跟大人遇着什么人了?”
苏君跃上马看向前方,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接着又反问他道:“你知道一个叫八爷的人么?”
身旁一阵静默,苏君转过头,水江慌忙躲开她视线,挠了挠后脑道:“没有。只不过大人让我俩在这地方等你,等着张家的马车回城就算完事儿了,张家马车倒是等着了,不过后脚你就到了,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
她垂下头,鼻头发酸,再也说不出话,夜风扇在脸上,抽着她的耳刮子,她却半分知觉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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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成冰,雪虐风饕,天地浑然一片苍白的色调。
苏君抄着袖子仰面看着檐廊下纷落的雪绒,凝朱追出门将一水磨红铜手炉握进她怀里,她伸出手抚着炉盖上的雕镂,低声问:“老太太那儿还好罢?”
凝朱嗳了声:“早起大爷引了旭少爷去来着,老太太精神头很好。”
“我大哥回来有一个月了罢?”
凝朱点头应了声:“奴婢记着是郡王爷大婚后一日回来的,这不,前后是有一个月了。”
庄妈走进园子,一手扑着前襟的雪沫,苏君抬手提了下斗篷裹住肩头走下阶,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庄妈掖了掖她领口,嘱咐道:“姑奶奶家里也忙,吃食送去,别呆太晚,早些回,上月那回,逞性子非得骑马回来,宋大人也是的,都把你护下马了,折腾地跟污糟猫似的,差点没把老太太吓出好歹来…”
“我知道,”苏君淡淡地应了句,“东西送去我就回来。”
庄妈顿了下,张开口却没能说出话来,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叹了口气,已经记不起来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她笑了。
马车行至椿树街多宝阁,苏君下了马车,便被店内侍女迎进门。
她解下斗篷笑问:“保珠儿是罢?”
保珠儿笑道:“我也记着您呐,您买那根簪子可害了咱们店里关门好些天呐。”
南面柜台前一身穿妃色金银丝线绣攒枝千叶海棠褙子的年轻妇人转回身,看见苏君惊喜道:“这不是苏指挥的妹子么?”
苏君遂笑着打招呼:“王太太也挑首饰来了。”
王氏走近,笑道:“我成亲时在这店里挑了一枚凤头簪,上头的衔珠松了,我拿来修补修补。”
这时柜台后面的伙计递出手道:“这位太太,给您修好了,您瞧瞧。”
王氏接过看了看放回柜台上的雕花盒子里,回过头跟苏君告辞:“你慢慢挑着,我先走。”
“呦,我都忘了,”苏君从凝朱手里接过一棕竹旋纹食盒笑道:“待会儿还要上我二姐家一趟,做了些点心,碰巧遇着你了,您带些走。”
王氏忙摆手推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呐!”
苏君让她不必客气,“我听说茂晟哥不入内阁了么,我就当替我二哥先祝贺他了。”
见她如是说,王氏便接下了,嘴角微耷,压紧嗓子抱怨说:“你这是高看他了,这跟入阁区别大着呐,不过是个制敕房的中书舍人罢了,不能跟先前比,也不知道人怎么想的,不在编修的职位上老实呆着,屈就去做什么舍人,快别提了!”
苏君安慰她道:“翰林院编修不怎么涉国事的,茂晟哥愿意为朝廷办实事儿,你应该高兴才是。”
王氏叹了口气,无奈地应了,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问:“这做的什么点心?”
“荽叶饼,”苏君看向她,“就你成亲时,我家里过去帮厨那厨娘做的。”
王氏略怔,掀着眼皮想了下,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就那绿皮饼呗,真谢谢你了。”
苏君忙道不用,两人又闲聊几句,王氏便先行离开了。
待她出门,保珠儿走近问道:“姑娘今儿要挑什么首饰?”
苏君披上斗篷系着领口的绑带,一面道:“不必了,我突然想起一事儿来,得先走了。”
正说着,门外走近几名绿巾罩甲打扮的侍卫,驻跸清肃。
苏君顿住手愣神,一人走近她身旁轻声问道:“想你哥子了?”
她抬眉看了眼忙蹲下身行礼:“见过郡王。”
祁冀冷了眉眼,寒声道:“你起来。”心里恨极了,不管他怎么待她,她都跟木头桩子似的,不懂得回应。
“王妃那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他语调平缓,却在空无一人的店铺里显得极为刺耳。
苏君福了下身,抬头看向他,微微笑了下道:“民女恭祝王爷大喜!”其实她心里总归是愧疚的,他对她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那份认真曾让她感激,她心里地方不大,大概只能被一人触动,如今各有所属,处于明朗的局面下,倒变得容易相处了。
祁冀对上她目,她眼底无波无澜的,没有一丝一毫失落埋怨的踪迹,他上火,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候亲眼见着的,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他调开视线说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苏君不解,硬着头皮应了个是。
他转过头看她,语调略冷厉地道:“上月那回事儿,我都闻见味儿了,你脑袋瓜不傻,应该明白我话罢。”
她一怔,那么一丁点儿的笑容也僵掉了,在他看来有种哀婉自怜的神气。
祁冀略放松了口气道:“我对你的心思,从来没变过,包括现在,”他不顾她逐渐垮掉的肩背尽自说着:“眼下不是时候,你会等到那一日的。”
苏君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也端不稳,一口气憋的她胸口发疼,她瞥见凝朱在门外焦急地探头,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盼着他能够尽快说完,放她出门喘口气。
“呦,真跑这儿来了,让我一通好找呐。”
苏君苦笑了下,大白天的,她倒是撒起癔症来了,她晃了晃头,他的声音清晰明朗仍在耳侧,“郡王您慢坐,就不打扰您了。”
她抬起头,一人深目扬眉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祁冀面无表情,背过身慢声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言闭,再也不多做停留,几步便走远了。
侍卫们铁甲兵具的撞击摩挲声也逐渐消失,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底的潮热简直要把他看化了,宋炆升再难忍住,拉起她的手脖子径直出了门外,冲凝朱几人道:“待会儿我送你们主子回去。”
拐过街角,他带她飞快步入一条窄巷,将她靠在巷壁上,吻了吻她冰凉的鼻尖,舒了口气,笑道:“颂颂,我快想死你了!”
苏君鼻头红彤彤的,眼里兜着泪问:“六哥伤都好了么?”
他点头,眉头舒缓却难掩落拓,她心里抽搐着,伸臂环住他腰,泪珠泼地他满襟湿润。
“我都想明白了,”她说道:“是因着我那幅墨梅图罢?六哥,你跟我说实话好么?”
宋炆升下巴搁在她头顶,嗓音略沙哑地道:“你要是个傻蛋儿就好了。”
苏君松开手,抵开他身,泪意一点一滴地隐去了,面色平静到让他心里一阵抽痛,她不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想,她应该是乐呵呵的,偶尔又哭又闹使小性儿的。
“六哥还记得我大哥的案子么?”她缓缓地道:“我大哥下了狱,刑部曾把我们家的茶账带走核实过,我不知道刑部审案子的过程是什么样的,不过应该不会是一眼都不看的罢?”她略顿了下接着说:“后来我大哥平反后,我二叔把账子带了回来,六哥猜怎么着?我事前夹在纸章中间的几朵梅花瓣儿从里头飘了出来,放进去前是新鲜的,出来时跌在地间碎成了干末儿,怪不得我大哥会被冤枉呐,证物都不曾翻捡过,这不是要铁了心地扣他的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