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话中秋(1 / 1)
蟹肥桂香,银蟾光满,厨房罩帘鼓胀,直往外冒热气,苏君探身进门被庄妈撞了个正着,庄妈放下蒸屉,抬手往门外轰人,“热气儿大,没得熏着姑娘。”
苏君伸手穿过她臂弯揭开屉盖,“多蒸些芸豆馅儿的团饼,待会子我三姐要过来走月的,她爱吃。”
庄妈压回她手,送她出了门外,“姑娘交代好几回了,没忘呐,先回屋歇着去罢,啊?”
转过身,妙竹四下张望着走近,从袖中取出封信压进她手心,“跃阳给的。”
字数不多,笼统两页,几眼就览了个大概,妙竹凑近瞄了眼,问:“是六爷来的?”
苏君嘴角绷不住,曲起道弯弧,“信是半月前写得,说是那时候儿走,指不定中秋就能回京了。”
正欢喜着,凝朱磕磕绊绊一路扑着步子,隔着老远颤着音喊她:“姑娘,姑奶奶提前发动了,要在府里生了,您快去看看!”
侧间里苏晴一阵接一阵痛呼,张岩峻在廊子间来回踱步,靴底踏着砖石面抽得人心慌。
张夫人一杯连一杯地喝茶,全生成汗冒在额间。
苏老太太佛珠抡得飞快,拇指盖儿挤得发白。
“嘭”一声断响,佛珠撒了一地,一屋人懵了半晌,苏老太太捱不住,急道:“怎么折腾这么长时候儿!去个人瞧瞧怎么回事儿!”
话落,侧间里走出一稳婆,白着脸子颤声道:“老太太……”
苏老太太一颗心往下沉,勉力支住身子看向张夫人道:“亲家夫人,这没得商量。”
张夫人胡乱扑了扑前襟上泼溅的茶叶,结结巴巴冲稳婆道:“保大!保大的!”
稳婆蹲身压着头回话,张口千斤重,几乎磨烂一张嘴皮,“回老太太的话,姑奶奶早产有血崩之势,就算把小的强行取出来,也难保大人无忧……”
苏君骇然,话语一阵挨一阵地敲打她脑穴,拧得她五脏六腑抽疼,佛珠骨碌到鞋边,偎成一排。
张岩峻顿下步子,塌下肩僵立着,身影颓丧,一瞬垮了三尺。
稳婆撞着胆子提醒:“老太太您快下个决断,眼下保小的还来得及。”
张岩峻跨进门,目眦欲裂,张口就骂:“姥姥的!要你们做什么吃的!净做这杀人的勾当!”
稳婆见惯他这副模样,任着他撒气,一旁默默等着示下。
张夫人揪着帕子抹泪,“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出门儿,半路儿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马车不长眼,劈头就撞上来了,人受了惊,进了家门儿就兜不住了。”
苏老太太面如死灰,苏晴出个什么差池,要她怎么跟老二两□□代?保大的回头没保住,小的也被绞碎了,保小的,大的彻底没戏了,饶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苏景诚战死,亲眼见着他尸身破碎的下地都没叫她这么心力交瘁过。
月光偏转漏进屋,脚边佛珠上反着银光,苏君一个激灵回过神儿,压回胸口的憋闷道:“秦家!老太太,秦家兴许有法子。”
苏老太太被她一喊拉回思绪,急咳了一阵冲张夫人道:“你们搁这儿看好人,我上秦家求药去,前阵子刘尚书那夫人生产不顺是他家那药治好的,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
急匆匆出了门,苏辕驾着马赶进胡同,苏老太太截住他,“跟我上趟秦家救你妹子去!”
一路磕绊相扶进了门,秦夫人迎人坐下,吩咐人上了团饼。
秦老太太十分作难,叹了口气道:“不是咱家不救人,说实话,那药就余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我娘家侄女也怀了身子,大夫瞧了说她胎位不正,还指着这药……”
苏老太太等不及,握着苏君的手站起身,截断她话,“今儿我拉下老脸求你了,再金贵的药借我家那丫头使使,真不成我给你跪下了。”
秦老太太作势去拦她,凑近她耳边低声言语。
苏老太太手指一屈,反手拍了拍苏君手背,“我上里屋跟你秦阿奶说几句,你搁这儿等我。”
门刚关上又被启开,苏老太太冷脸一张,寒声吐出句话:“回家,你阿姊人若没了,我跟着她下地!”
秦夫人尴尬一笑看向苏君,问:“要不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秦夫人容长脸,柳条眉,巧舌一张,苏君盯着她上下开合的唇牙,犹坠冰窟,“上回来府上听戏,记不记得咱家三哥,中状元那个,先前我家老太太就待见你,托冯二奶奶上门求你,谁道她是个不办实事儿的,没把咱府上的话给传送到罢?你阿奶疼你,舍不得你嫁,这哪儿成啊,不能一辈子呆家里的,你到咱家里,咱家里人一样儿疼你。”
袖间信纸沿割着她手腕一路划拉到心口,顿顿地疼,苏君舌尖发木,问:“我三姐……”
秦夫人忙道:“只要你点头,到时候儿都是一家人,保管她没事儿!”
撇开眼,窗前月盘皎皎如玉,檐下花篮雀替披霜挂银,苏君垂下头,信纸缩在手心皱成一团儿。
秦夫人轻捏着苏君肩头走出侧间冲苏老太太笑道:“瞧瞧,该有的缘分总归是断不掉的,老太太放心,这丫头嫁到我这儿,我拿她亲闺女疼。”
苏老太太恨急,一口浊气憋在肺腔间无处倾吐,手心儿手背都是肉,用苏君的终身去换苏晴的命,亏他们秦家想的出来,趁人之危也不怕遭报应,没了哪一个都跟割她身上的肉一样难受,抬头看向那小人儿,木木一张脸失了精神气儿,苏老太太无地自容,几乎就要出声阻拦,一丫鬟进门递近一瓷瓶,粉地彩瓷上印着福星送子图。
怔愣间,一双手接过瓷瓶卧进她手中,一句话激得她老泪纵横,“老太太,我自愿的,救我阿姊命要紧。”
一声婴啼,稳婆从侧间跨出,祝道:“恭喜夫人太太,母子平安。”
张夫人抹着眼角,一面挥手,“快抱过来我瞧瞧。”
苏老太太心中五味杂陈,扫了眼屋内问:“文隆跟君丫头上哪儿去了?”
采芙道:“二爷从秦家回来就没见着人了。”
赵氏添了杯茶递到她手边,笑道:“怕是吓着了,人愣愣的,我打发她先回去歇着了,晴丫头这阵仗还真吓唬人,秦家那药还挺管用。”
苏老太太一阵脑晕,喝了口茶醒了醒神,支起身走到门外,廊间月光浇白了她满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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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身镀银,人披月华,他牵着辔策立在胡同口看她。
苏君走近看他,略瘦了些,眉眼间的月霜刺得她两眼发花。
耳边婴啼不绝,苏君提了提嘴角笑道:“我要当姨妈了。”
宋炆升捞起她手,扣进指缝间,笑道:“颂,你嫁六哥罢?”
苏君一颗心落在了井底,四面渗水,沉甸甸的捞不动,她掰开他指头,慢慢抽回手摇头。
宋炆升手中渐空,心底儿也跟着漏了个窟窿,热气儿直往外淌。在宁地,夜晚卧在毡席上,想起她的眉目神情,胸口就跟燃了丛篝火似的,北风剜骨吹了个把月,全靠这股热乎劲儿过来的,塞北明月照透了他的心,她是他的人,迫不及待回了京,她轻易一晃头就让他四面漏风。
“怎么了?”宋炆升淡淡地笑,“跟六哥开玩笑的罢?颂,姑娘大了就要出嫁,可不能恋家,咱俩互相喜欢着,该走这一步儿了。”
苏君抿嘴笑了笑,“六哥,我要嫁人了,秦家三爷儿。”
宋炆升舒开眉眼轻笑:“颂,骗六哥也得挑个斤两够的,他?你觉着我会信?”
苏君敛回笑,抚着马头看他,“没骗你。”
月光洒进她眼池子里,粼粼泛着光,宋炆升仔细计较她神色,越发没底儿, “我不信,他身子有病,你家里人舍得你嫁?”
苏君眼眶子发胀不敢再跟他兜揽,拍了拍马头转过身,宋炆升这回信了,揽回人,扣住她肩急问:“什么时候儿的事儿?你怎么能答应呐?”
近看,他瞳仁浓褐像积在杯尾的茶汁儿,蛰得她眼疼,这么较真的眼神儿用在她身上,可惜了了,苏君硬下心肠撑开他手反问,“我怎么不能答应了?好歹他是个状元,我就待见他这样儿的,六哥你呐?一会子南下一会子北上的,人都见不着,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眼眸像油尽的纱罩灯,忽闪了几下便灭了光,苏君措开眼咽下泪,不敢当着他面儿委屈,其实心头早大雨滂沱了一阵。
宋炆升胸口被开了道破窗,呼呼啦啦地灌风,几日不见她就换了副心肠,他不甘心,低哑着嗓子问:“咱俩先前的算怎么回事儿?”
苏君倏地一笑,“我那时候儿傻,觉着你本事大,你不帮了我好几回么?还真要谢谢你呐。”
宋炆升一把扣住她双腕将人抵在墙上,“颂颂,你一直在利用六哥么?”
苏君肩背嵌在砖缝里,嘴上不屈,“你明白了就好。”
宋炆升脸一沉,一手扣住她下巴,哂笑道:“你不够了解六哥,六哥能随便儿容人骗么?”
指头肚冰凉激得她浑身起栗,苏君头回见他这幅模样,被他惊了魄,挣了挣手,磕磕绊绊地道:“六……六哥,我以后不敢了。”
湿漉漉两颗眼珠儿颤着身,他的影儿在里头虚晃,宋炆升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晚了。”
苏君闭上眼,哭得七荤八素,突地唇间一热,他唇覆上她的,探舌撬开她齿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