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青女(下)(1 / 1)
祈宁的夜儿静悄悄的,小儿的一声夜啼,就能将这宁静扯了一道口子,稀里哗啦漏了无数种催眠小曲儿出来。
簪着紫白小茉莉的女子推着车儿,“吱吱呀呀”就停在了一方小院儿的外面。她站定了,抹了一把额角儿的汗,去推柴草编就的门栅栏。
她先欠身将小车儿让进去,然后才自己挤进院儿里面,把门插好。一会儿就见颓破的小屋里面,散了烛光出来,勾了她的形影。
白陆二人也追到了院子外面,夜风凉得很了,白微将身上的外袍褪下,随手就披到陆远明的肩上。陆远明没说见外的话,只闻见了全身上下都浸染了妖道的气息,心中安然一片。
白微轻巧跃过了篱笆,伸出手来,去拉陆远明:“大人,这可是夜闯民宅,你可想好了。”
陆远明也撩起衣襟,借他的力气翻了过去:“管不了那么多了。”
两个人进了院子,只见一片荒凉颓败,并未有人久居打理的迹象。杂物四处随意散落摆放,就连屋檐的瓦片,都如同耄耋老人的口齿一般,坑洼不全了。蛛网密结在窗棂,给缺了窗纸的窗格网了纱帘。他们如灵猫般弓身行到窗前,探了头去看窗内的景象。
正好窗内女子转了头来,直勾勾瞅了一眼窗户,电光火石间,一双天青色的诡异眼珠,锁住了窗外二人的视线。
陆远明手心里蒙了满满的细汗,攥紧了白微的手臂。
“妖道?”
“嗯?”
“你可带了收妖铃引魂幡?”
“并未。”
“糯米黄符?”
“没。”
“你不是出来斩妖除魔么?”
“谁说的,我是出来看皮影儿的,哪里带那些啰嗦东西。”
陆远明叹一口气,哎,就知道这妖道,除了一身就要溢出来的骗人仙气,哪里都是浓墨重彩的不靠谱。
不知女子有意无意,将眼神错开了,并没追究偷看的二人,自顾自哼着小曲儿,继续手上的动作。
旧屋破窗,桌椅瓶壶,积了灰尘,失了本身的质地色彩。青眼女子点点手指,从这乱七八糟之间,清出了一小块儿干干净净的地方。
女子将白日里表演皮影的影幕取出,小心翼翼展开,立好成一扇屏风。薄如蝉翼的影幕,透了光过来,挤挤挨挨现出了好多孩子的形影。他们挤在光秃秃的影幕之上,看上去嘈嘈杂杂你说我笑,侧耳听去却无半分声音。
女子从腰间取下一只龙纹的方酒壶,拔了塞子,孩子的形影们化成小小的萤火,被吸进了瓶口,只余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孤零零呆立在影幕中央。
陆相看得诡异,也曾听说有道人取了孩子的精魄,炼丹而求长生,心想万不可任这妖人胡作非为。他心头火起,就要一跃而起间,袖子被稳稳拉住了。妖道胸有成竹般竖了一根指头在唇间,示意陆相不要发出声音,继续观望即可。
女子伸出纤细的手指,伸手戳了戳布幕上的男孩儿。男孩儿起先还呆愣愣,继而就动作了起来,影幕上由他动作的牵扯,展开了千般变化。
正是三月的乡间,燕儿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儿。一间小小的草棚,几间小小的茅屋。男孩子倚在门前,望着一辆马车磷磷而去,马车上侧坐着一位妇人,一会儿冲他招手,一会儿拾起手绢儿,抹了抹脸。男孩子追着那远去的马车狂奔而去,跑了没两步,就被石子儿绊倒,狠狠摔在地上,索性坐在路中间抹起了眼泪。
青眼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探手将那男孩子脸颊上的泪珠儿抹去。陆远明看得真切,皮影戏假,可女子的指尖,真真切切结了几颗亮闪闪的泪珠儿。
转瞬间,水珠化成了一层细细小小的冰粒。别离一幕,含悲带怨,冰粒子中间反复流转。女子将冰珠子捏碎,撵出来的细细晶莹冰粉,纷扬落在地上一只大玉盆中,铺了薄薄一层。
女子慈爱地看了眼仍坐在原地的哭鼻子男孩儿,手指轻点,犹在疾驰的马车随之定住。马车上的女子,跌跌撞撞跳了下来,跑回男孩儿身边,将他狠狠搂在怀里,为他抹去眼泪,男孩子终于破涕为笑。
影幕上的春景慢慢收缩,终又收缩为一个小小的光丸。女子捏着光丸,塞进一只凤纹的细口瓶内。
一时方歇,女子又逗引了一只女娃儿幻化的小小黯淡光球,落到了幕布中央。
水蜜桃一样的小女娃儿正在熙熙攘攘的街市,落在一位妇人的身后。那么多的繁华呀,都被小小的眼儿放大了。拨浪鼓,捏面人儿,奶茶油果儿,“吱吱”作响的烤年糕,让陆远明从来也未觉得祈宁城的街市,有这般使人好奇,津津有味。
走了好久好久,女娃才望着一件绣了绣球花的罗裙,挪不动了脚步。她怯生生拉了拉妇人补丁挤着补丁的衣袖,指了指货架上的裙子。妇人紧了紧背上背的奶娃儿,无奈地对她摇了摇头。女娃咬了咬下嘴唇,点了点头,牵了母亲衣角,恋恋不舍地往前挪步去了。可是,陆远明分明看清了她水灵灵双眼内,强忍着没摇荡出来的两泡儿泪水。青眼女把泪抹了下来,凝了冰粒,撵了冰粉,散进玉盆。
青女又于手上化出黄纸一张,她手上灵巧,片刻折出了一件裙子的模样,左右比对着轻放在影幕中女娃的身上。女娃垂首望见身上的裙子,天真地破涕为笑,踮起脚尖儿,原地转了好几圈儿。飞扬起来的裙摆,层层叠叠开出了一朵朵的紫白绣球花,团团将她笑脸围在中间。
女子扬手,女孩儿一梦而成的光丸,也落进了凤纹大肚瓶儿里。
如此这般,女子时笑时嗔,摆弄一只只小小的光丸,点亮一点点的萤火微光。
取之不尽的折纸,折出千般变化,满足着泪光闪闪的小小梦想。一会儿是一只高高飞起的纸鸢,一会儿是一只乖巧的小白兔子,一会儿是丢在树下的弹弓,一会儿是一页得了先生好评的毛笔大字。
陆远明似乎也忆及了自己的儿时,那么多小小的愿望和小小的失望啊,曾经如山难跨,如今都想来好笑,渐行渐远,不见了影踪。
终于,女子将方壶颠倒着磕了一磕,再也倒不出一丁点儿东西。地上的玉盆,攒了满满的冰屑,就要兜不住溢出来。
女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松了松肩背,陷进一张椅子中,嘴里念着“好累好累”,脸上却挂了心满意足的微笑,好似一位最慈祥无私的母亲。她青蓝的眼珠,也如无垠的蔚海一般,涌动着轻柔的浪潮。
稍事休息,女子站起,执了玉盆和大肚瓶,到了窗前。
陆远明大惊,正要挪开躲藏,却未想到入神间双腿酸麻,一动便钻心一般痛楚。更别提那懒洋洋的妖道,还搂着他打着小小的瞌睡。陆相一时间大窘。
谁知女子并无怪意,只是起手推窗,将瓶塞儿掀开。
小小的光点儿,纷纷化了尖耳朵精灵,展了透明的翅膀,向夜空中飞去,飞回到每一个孩子的瞌睡里。
女子抿着嘴,挥了挥手,冲那遥远的夜空说:“做个好梦吧!”
继而冲着尴尬的白陆二人道:“二位大人,稍稍让开一下,青女要布霜了。”
白道人醒睡之间,赶忙将陆远明揽开。
青女端起了玉盆,大力向外泼撒去。无数冰冷冷的雪屑,随着一阵无声无息的风,送向了世间的无数角落。柿子树的枝叶上,青石的井沿儿上,茂盛和不茂盛的树枝树叶上,落了一层白气,添了一件冷冷的薄衣。陆远明知道,等着太阳起来,这含着眼泪珠儿的霜气,都会随着暖融融阳光的烘烤,散得无踪无迹。
青女做完一切,长长呼了一口气。冰凉的霜雪之气,冻得披了衣服的陆远明狠狠打了一个抖。青女“嘻嘻”一笑,双手托了托脑后的小髻,板了脸说:“谁叫你们鬼鬼祟祟跟着我,还爬窗看了半夜,我可不知道有这样的仙君?你们放心,那些孩子们的倒影神魂,都完璧归赵啦。”
陆远明一头雾水,也知道自己以小人之心,渡了女君子的腹,忙揖手道歉,顺脚踩醒了犹在昏昏欲睡的白微白道人。岂知他这一动身,也把怀里睡得香甜的貂小六掉了出来。小貂儿“咕咚”摔在地上,迷茫茫睁了两只黑豆眼儿,慌乱四顾。
青女眨眨眼,奇道:“诶?怎么腾六也在,还睡呢,这都要入冬了。”她望了望清亮亮的夜,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也不再理地上的貂小六,歪头跟白陆二人福了一福,“青女先走一步,二位请自便。哎,这一睡,又不知哪天才能醒了呀。”
陆远明正要阻拦,却见青女旋身一变,化成一只蓝翼青眼的鸟儿,在屋中稍稍盘旋,向外飞去了,顺道儿还踩了一踩貂小六仰起来的肚皮。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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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远明琢磨着那句“后会有期”,看了一眼身边吃得唏哩呼噜的不成器妖道。
一碗细细的阳春面,不过撒了两三朵葱花,点了几滴不浓郁的芝麻香油,就着泡了醋的萝卜咸菜。那道人却能吃得好似天底下都没有的珍馐。
陆相在腰间的旧围裙上抹了抹指尖的水珠,右手托了下巴,望了望道人,又望了望夜色沉沉的窗外。
他看见了自己呼出来的气儿,已然化了淡淡的白烟儿了。啊,就真要入冬了吧。
廊檐下的灯笼晃了晃,照亮了瓦上树上一层鳞鳞的细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那青女呢?
陆远明还没来得及问,他幼时梦里那一颗手心里小小的星星,是不是也是青女送给他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