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入骨（1 / 1）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已然能没了马蹄。

往天穹中看去，瓦蓝瓦蓝也望不出是冰壳还是青空，只有你来我往的自在闲云，遮挡了来时的路。下到底不过两柱香时间，可踏上了实地，却觉得天际拉得无比渺远了。陆远明不由想，那团团的闲云，莫非只是些挤在一起的玉白蝴蝶么。

一方小湖，数座小山，一弯将断不断的桥，一围似高不高的墙。杨柳垂岸，小径蜿蜒，却没有一个有兴致的游人，只独门独户突兀而起一座园林，挂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匾，上书“白府”。

陆远明看看白微，问他：“竟还是本家？”

白微眯起了眼睛，答他：“我可不敢与他们为本家，你看我哪有他那般不讲道理？”陆远明见他说话间口呼白气，显然周边气候与这季节有了偏差。白微抬手紧了紧陆远明的大氅，见他脸上浮了两团红晕出来，“冷不冷？”陆远明垂了眼睫，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儿“砰砰”作响，忙匆匆离了白微视线，紧走两步跟上青衣书生。

书生推开宅子的门，让了他们两人进去，又比了指头在唇间，说：“我家越离睡觉轻，请道人和陆相脚步轻些。”

这宅子里面十分考究，古朴深幽，林木错落，盆景奇巧，总有一带水脉缠绵游人脚下潺潺而过，更奇的是，水里所游的鱼都是陆远明前所未见，五色斑斓，形状各异，甚是奇怪。水边攀爬寄居着各色珊瑚玉树，间或还有大蚌张壳吐珠，壳内睡的莹白珍珠，几乎皆有拳头大小。青石仕女所捧的也不是一般灯烛，她们微抬的广袖下拢着蚌壳，陈着浑圆璀璨的夜明珠，白日里亦熠熠生光。

陆远明吸了吸鼻子，潮且凉，还有从宫院里面才闻过的龙涎奇香，隐隐散了过来。

青衣书生将他们引到一进修竹掩映的庭院里，让他们等等，自己走上前，轻轻敲了敲竹窗，低低叫：“阿离，阿离，醒了么？我请了白先生来了。”

不留神那窗扇“哐当”大开，飞了一团烈烈的火出来，继而紧闭。白微忙将陆远明藏到身后，青衣书生却习以为常般，将那一团犹在乱窜的火球儿捉到手心里，呵一口白气，那火便奄奄熄了。

“好好，你先睡着，一会儿我再来扰你。”书生苦笑摇摇头，折回白陆二人这边，引了他们到庭院一侧的临水小亭坐了，奉上茶水。桌子上的点心糕饼，都是江南的小巧款式。走来走去的婢子和奴仆，俱是细眉顺目的温婉长相。

陆远明见叶小青将那把百骨伞细心折好，支在身侧。又见他青衣如许，再加上这空寂的南地之风景，不禁就忆起了戏台上的白蛇青蛇传说，一时之间满怀好奇，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白道人毫不客气捡了一块儿凉糕，塞进嘴里，看见了陆远明满脸好奇之色，喝了一口茶，才锐利了眼目，看向青衣书生，道：“叶小青，你这般欺负了陆大人，还不好好说说缘由么？”

青衣书生连忙站起来作了个深深的揖，脸再抬起来时候，瞳眸染金。

他说，他叶小青只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蛇妖罢了，一生有幸曾经跟着一条痴情白蛇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头，便有了这样的人身。再修，也不如那白蛇妖怪高明，修得了七情六欲，晓得爱恨别离，懂得痴笑流泪。

陆远明问，是不是就是那报恩的白蛇传说？

叶小青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说，陆大人若是喜欢那传说，就可当真。

叶小青说，他跟着那条喜爱尘世间万物的白蛇妖，在这世间辗转，看那白蛇在红尘之间恋上一个平平凡凡的书生，喜怒哀乐，欢笑流泪，将那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全都尝了一个遍。

她要断桥送伞，他便洒酒为雨。她要坐诊问病，他就做个煎药的小厮。她要盗取仙草，他就为她护法。

白蛇妖怪为何恋恋这小书生，叶小青弄不明白，却也想知道答案。

陆远明想，戏文折子里也是这么说的，白娘娘用一把伞，钓上了一条愿者上钩的许书生，从此忘却了仙身，只与他日日欢好，长相厮守。可胆小的许书生呢？却听了一个大和尚的话儿，将自己个儿的娘子镇在了宝塔之下，独自煎熬。

“我想，千百年的妖怪，凭什么就被这蟪蛄一样短命的凡人所牵绊呢？”叶小青金色眸子透出了淡淡的惋惜嘲讽之意，好似看穿了陆远明心中所思，他又低下头去，摩挲着身旁的纸伞，“她却说，一生钟情，心之所向，永无后悔。那日在塔下探望她，我还笑她执着，却不知道这样儿叫情爱的东西什么时候就落到了我身上。”

叶小青自己笑了一下，金眸盈满了难言的暖意：“谁知道我遇到了阿离呢？我与白蛇妖一起引水淹城，是阿离用法器将那滔天之水收了回去。那日浪涛翻滚，他于洪流中现出了龙子真身，白鳞闪闪，如流虹闪电，威武非常。及至压了水势，他也化了人身，站在水天之间，傲气地对我一笑，我便骤然间明白了白蛇的话。”

“所以呢？”白微淡淡接话。

“所以，”叶小青书生垂着眼睫腼腆道，“我咬……不，亲了他一口。”

叶小青书生是一条千百年的青蛇妖，亲龙子这一口的时候，也伸了毒牙出来。霜寒的蛇毒入骨，无物可解，莫管是凡人还是天人，概莫能外。

“所以，我堂堂南海龙子就不得不留在这里。”一人打开了紧闭的门，眯着似睡非睡的漂亮眼睛，倚靠在门框上，“跟你这小小蛇妖长相厮守，可笑！”

那人是名俊美青年，剑眉星目，却懒散无赖，高鼻薄唇，刻薄多情，长发漆黑，几可委地，一对金黄的小小茸角，立在他头上。

叶小青一愣，连忙起了身，走到那俊美青年面前，将他懒散斜披着的外裳打理齐整，抬头迷恋地望着他：“你可是又不喜欢这南地的风景了么？要换什么，你尽管说，天下间什么样的风景，我都给你。”

“你明明知道，我所欲也，非这壶中幻景，”青年一把狠狠攥住叶小青的细瘦手腕，“而是真正自由的三千世界。”

叶小青虽被他攥得难耐疼痛，却既不敢也不愿收手，只咬了嘴唇，默默承受，垂头不语。两人肌肤相接之处，浮出火热灼烧的赤色与青寒霜雪之色相抗，慢慢那霜雪之色渐渐浅淡了。

陆远明分明见那千年的青蛇妖，一双细长眼眸之中，晃了柔柔的金芒。

只不过一瞬间，又云收雨歇，青空如洗。

叶小青抬了头，定定望着青年，吐出两个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