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消寒(1 / 1)
陆远明听过龙王落难的传说,威武的龙君,虎落平阳收敛了真身,化了一条渔网里无奈的鱼儿,就砧而卧,待价而沽,欲哭无泪,下一刻就要身首分离。
偏偏被一个山野村夫花了三两文所救,一气之下就要兴云布水淹了损他脸面的乡人。
陆远明看那龙子越离眼里,分明就腾起了这样的丝丝恨意。
龙性好淫,龙子越离本来就悠游于这三千花花世界,不说能驭水火的先天神力,单单凭一张俊若天神的脸蛋儿,就能颠倒妖界凡尘,却偏偏着了这小青蛇的道儿。越离早就知道叶小青肖想他已久,那书生蛇君每每望他无不目不转睛,唯诺虔诚如见天神。
自那一日平了水患,越离卸了海内的公差,就到了人间的地界儿寻欢,偏不妨,才照面过的青蛇妖坐到了他花酒桌的对面,一双眼目就要幻出骇人的金瞳,如痴如醉盯着他,盯得他身边的花娘都战战兢兢起来。
青蛇叶小青跟他说,我喜欢你。
越离好似听了一个笑话儿。
虽然越离仙妖凡人不论男女都不忌讳,但这小青蛇就算跟他妩媚动人的白蛇娘子朋友比起来,都差了好大一截,自然也比不上越离身边总围着的莺燕。这小蛇妖就只有那痴痴迷迷的眼光,还可看一些。
越离也是起了玩心,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说,好啊,我可以让你喜欢,你就把你的蛇珠吐出来让我泡一泡酒。
叶小青丝毫没有犹豫,闭了眼,苍白了脸,似是极为痛苦地,就吐了一颗晶莹的珠子出来。这颗蛇珠是他成妖的至宝,本是一位仙人手串上的遗珠,恰恰被它吞了。经年累月,陪他借了日精月华修炼,早就跟他骨血融了一体,成了他妖神的根本。这一番吞吐,不仅是折辱,也是折磨。
叶小青将珠子“当啷”一声放进越离手执的琉璃酒杯里。酒杯立时就散出来丝丝寒气,酒液凝而不动,冻成了一块青碧的翡翠,将蛇珠包在里面。
越离不甘示弱,他瞥了叶小青一眼,勾了唇角,手心腾了一丛无声无息的青蓝火焰,灼烧着酒杯外壁。酒水慢慢回温,青白的蛇珠在淡茶色的酒液里面载沉载浮,终在酒滚沸成龙眼泡儿时一跃而出,回了叶小青的手中。
叶小青青白消瘦的面孔浮了几分诡异的红意,眼目仍旧痴迷焦灼。他把珠子吞进口中,转身而去。
越离看着他的背影,搂了一个花娘入怀,将那浸过蛇珠的酒,倒进了口中。
越离低估了叶小青的死心眼,更是低估了叶小青的莽撞,又觉得他有趣,就默许了他的纠缠。
叶小青学人间的方法,天天给他龙洞府的门口儿搁上人间的草花。他怕浸了水毁了花的样貌,便用法力做了透明的水泡儿出来,将花置于其中。久而久之,那些个水泡儿就要在水底垒了一围花篱。越离无可无不可,他的水族们可是爱得很,天天在错落的花球之间嬉戏迷藏。
叶小青也学白蛇妖的手段。让他跟越离的耳边说些温言软语自然是万万为难的,所以他就剑走偏锋向白蛇妖打听了做饭的法子,讨好龙子的胃口。越离看见他奉上来黑如焦炭的饭食,几分头疼好笑。
叶小青知道越离爱香,就去北地厚厚的冰层之下,花了几天几夜,采了几大捧沉香草,回来将香草上面寻香鱼的口涎结晶一一挑出来,炼了指甲大一块儿香脂,放在个素蓝的香袋儿里给越离。转眼越离将那香袋儿佩在腰间,就见那小蛇满眼发亮,寒气还没缓过来的小脸儿上凝了两块酡红。越离故意配着这香袋儿到那爱香的花树妖怪丛中流连招摇,得趣于叶小青皱了的眉头。
转眼百年,有天也不知是玩心所驱,还是养出了几分真情,越离招了招手,将那只尾巴一样的小青蛇招过来,捏起他下巴,亲了一下他的脸蛋儿。就见那人身的书生晕陶陶的,跟喝醉了酒一般,往他怀里钻了又钻,那双满含痴迷的金瞳,倍加迷离散漫了。
越离万万没想到这个将他捧在手心心头的青蛇郎君,能咬他一口,还将寒毒深种。他倜傥风流,遨游天下,那小蛇清楚得很,又哪里会真正在他身上情根深种呢?就算是他答应了南海龙女的姻亲之求,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叶小青闹别扭了。耳鬓厮磨,情动纠缠时候,他亲了越离一口,顺便将从没亮出来的毒牙扎进了越离的脖子。越离正在极乐处,哪知道轻轻易易着了道,一阵酥麻酸痛后,失了神识。
他乐不思蜀,都忘了,叶小青其实是条奸诈狡猾无所不用其极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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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青,你说这个妖道能解你下在我身上的毒?”越离将叶小青的手甩到一边,踏过地上潺潺水脉,向亭子中走来。
叶小青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一眨眼人就会走丢了一般。
白微把茶放下,一手按在惊诧的陆相手上安抚,一手摆了摆:“哎,不过是说要我来驱邪镇鬼的,我又不是回春堂的大夫,怎么就让我治病了?”
越离闻言,头上的茸角骤然间伸长,变出复杂的枝杈。
叶小青早就赶到了他们身旁,扯了扯越离的袖口,又望向了白道人:“听闻先生是……”
他还未说完,就见白微懒散低垂的眼睫骤然抬了起来,死死盯着他,便转了话锋:“先生是这祈宁捉鬼降妖的能人,小生不由想先生也能帮我一二罢了。”
白微满意地点点头:“这个毒呀,我倒是听说过。蛇的情毒,一生只吐一次,且非动情不能用,天下无能解之物。中毒者呢,只觉得毒发时候法力尽失,五内俱灼,非要与那蛇交合不可缓解。”白道人顿了顿,捏了捏手里面陆远明的手,对他说:“要不,我也咬你一口,一了百了,你就从了我吧。”
陆远明忙将他手甩开,早被他搅弄得鸡飞狗跳的心湖,又开始沸起滚滚的大泡儿。“胡闹!”再补一句,“若是真心欢喜,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
白微委屈地瞅了陆远明一眼,故意抖抖索索的样子好像个唯唯诺诺乖巧小媳妇:“喏,叶小青,你听见没?”
越离轻轻“哼”了一声。
蛇妖书生似乎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垂了头双手成拳,握了又握,才苦笑开口:“我明白。所以请了先生来……希望先生有办法……”
白微锲而不舍将陆大人的手抓了笼在自己的手心里,回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都讲究相生相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凡毒虫生长之地,都有近旁的解毒草药。叶小青你心里不比谁都知道,以毒攻毒的法门,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白微上下打量这唯唯诺诺书生一眼,问他:“你最毒的,不过是那颗珠子吧?”
叶小青不言不语,越离却是一震,俊美的眉头微微地拧起,也默默。
白微复又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你们快些商量好,不过是需要我三两滴血做引子,我给你们便是。报酬我先说好,就是那把百骨修罗伞。但凡你们谁最后魂飞魄散,不识前缘了,也别找我来才好。”
“什么狗屁妖道,慢走不送。”越离一拂袖,转身将去。
却被定了身法在原地。
原来是叶小青掐了一个法诀,将他拘在原处:“算来阿离你的毒也是差不多到时辰了。你总念叨要离开,我亦十分后悔那日气怒攻心,咬了你。这些时日,我将你囚在姐姐的四方壶中,见你终日不得开怀,亦十分自责。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喜欢你,喜欢得紧。我除了想与你一生相许,并没有别的念想。”
越离先是愣怔,继而想要挣脱叶小青的术法,却无济于事。
叶小青向白微拱一拱手:“有劳先生了。”
他闭了眼,面色由白转青,本就干瘦的身躯抖了又抖,目中的金色光芒渐渐淡了,换成骇人的灰白。片刻,他张了嘴,吐出一颗青白珠子来。
陆远明惊觉周遭的风景似一时间冬来,茂树只余枯枝,粉墙换成残瓦,明珠黯淡成卵石,奇形异状的游鱼,也露出了本来面目,只不过是片片鱼鳞片罢了。
唯独若有似无的异香,仍旧缠绵鼻端。
“哦?这就考虑好了。”白微将手指递进嘴里,咬了,挤出两三点血来,滴进茶杯里,便要递给叶小青。
越离神色大变,挣动得愈加激烈。
陆远明挡了白微的手,肃整了面上的神情,道:“这是两个人,不,两只妖怪的事情,你怎么能偏听一方的言语?那个什么龙子,似是又不情愿做这事情的。”
白微想了一想,笑答他:“小陆说怎么做,就怎么做。”作势要将手上的茶碗倒掉。
谁知叶小青袖袍一挥,将白微离手的茶碗卷到了自己这边。他毫不犹疑将青白小巧的蛇珠狠狠在指尖一捏,化为细粉,融进了茶碗里面。叶小青仰头把碗中酒一饮而尽,茶碗掷到一边,“当啷”一声摔了粉碎。
他摸了摸越离的脸,就舔上了他的嘴唇,轻触难舍间,蹭了越离一脸的眼泪。缠绵片刻,终是将那解药从舌尖渡了过去。
陆远明怔住,白微摇了摇头,捏了捏他的手,权当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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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变色,幻景冰裂。一片片残冰犹如雨下,兜头浇到他们身上。
白微将叶小青的伞举起撑开,挺直肩背,把陆远明扯到自己身下护好。
陆远明只觉得眼前一暗,四周不复来时的血海地狱,层层黑暗裹覆中透出一线微光,牵引了他神识。他定睛望去,白身黑眼,可不是貂小六是谁?
等他再醒来,没想到周遭景物熟识得很。黄符,道铃,还有乌七八糟的神怪传奇小说。一只跌碎了的青瓷瓶子,摔在地上。他记得这是入夏里江南旧友托人带来的,上面本来是南地小湖春景的水墨,这时候只剩了衰草枯烟,甚是可惜。
一条青鳞金眼的小蛇,颓然委地,好似失却了全身的气力,软塌塌盘结。
一个白衣裳的俊美公子,站在屋中间,怒气腾腾,俯身捏了可怜小蛇的七寸,举到眼前对他言道:“就你懂得一意孤行,我就是恨你从来不将我的心放在眼里,你等着!”那青年还未待萎靡的小蛇有何反应,就将它胡乱塞进自己的袖口里。
“你……你是……”
骤然间白光一闪,白衣公子化为一道光影,“哐当”冲破了陆相的房门,就往已沉沉黑的夜空中去了。陆远明往空中看去,只见那白虹之影,似乎举角布鳞,长须威目,五爪如鹰,俨然一条白龙。一条青影,紧紧缠在白龙喉下逆鳞之处。
那龙直直向着北边星空而去了。
月掩星密的祈宁上空,突然密密匝匝落下了雨滴。好一场秋雨,要把一切都浇个透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陆相不由在心里浮了两句酸诗出来,待咂摸出味道,就见院子里面果真立着一位白头人。
他举着一把百骨纸伞,白衣裳银头发,雨丝缠了他的发梢,飘到他翘起的唇角,粘在他含着桃花的眼角。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织了一张密密的网,这张网就要向陆远明扑过来了。
“陆大人这么晚还没睡,可是在思念在下?”那白头人淡淡问。
幻也?梦也?
陆相“咣当”将门关上。
却关不上,网中如雷一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