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一章 落土方为安(1 / 1)
天蒙蒙亮。
黄纸漫天飞舞。落到屋檐上,院墙边,泥土里,纷纷扬扬洒落在院中那些身着缟素的人们身边。
周府的女眷们掩着面,跪坐棺材边,声声啜泣。黄纸每飞扬上天一次,她们的声音就拔高几分,再随着落下的冥纸降低下来。
几名身着法袍的道士,熟练地摇着铃,围绕着老爷的灵位转圈,口中念诵有词。
鸡、鸭被捆住了脚蹼,扔在棺材边挣扎,咯咯嘎嘎,很是热闹地叫唤了一阵。
为首的道士念诵完经文,指示一边待命的小杂役将鸡鸭抱起来——女眷们偏过脸去,两只活物只来得及叫唤了一声,就咽了气。
汩汩热血洒落在地面,很快浸透泥土,吸吮干净。
道士道:“准备起灵。请诸位少爷小姐跟在老爷灵柩后面,送老爷最后一程了。”
他的道士同伴,闻言也开始收拾法坛上各色器具,同时指挥周府的四名下人抬灵。
送灵队伍跟随着棺柩动了起来,缓慢地朝距离城门十里开外的坟地挪去。哭声尾随了一路。
道士行在队伍最前列,摇着铃,打着招魂幡,顺手洒落黄纸。
几名道士年逾五旬,面容慈善和缓。缓慢而悠扬的经文,自口中流泻而出,悲恸中似带来冥冥中一丝不可捉摸的安慰。
“仰启中央主,玉虚明皇尊。愿来普掠狱,
超拔众幽魂。往生神仙界,旋行至濩汤……”
这支送葬队伍浩浩荡荡,逶迤二里余地,声势颇为浩大。是以虽刚过拂晓,沿途仍然吸引了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在这饥一顿饱一顿的年月里,请得起道士做法事,超度亡魂,还能做出这么大气派的,必然是非富即贵的大户啊……换做穷苦人家,顶上天也就是拿卷破席盖,将尸首卷卷,找个乱葬岗入土了事。
与大队伍稍微落下一点距离的最末处,走着两个人,既未身着缟素,也没有穿着道袍,但神情举止,分明也是同这支送葬队伍一齐的。
两个人身材都很高挑,个子略高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朱红色箱子,箱子里盛的正是先前道士用来做法事的法器。他俩走在最后,将沿途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尽收耳底。
稍矮的那个伸出手指,想要拉扯一下身上的道袍,伸出去的瞬间才想到今日并未穿在身上,他只是被道友们临时请来帮忙罢了。
斜眼睨了睨一旁同伴,道:“重不重?换我来拿吧。”
“不重。”男人声音很低沉,不知是不是因为起得太早的缘故。
没穿道袍的道士也不跟他客气,举目望着前面看不见头的送葬队伍,感慨道:“这一路洒的纸钱,折算成铜银,够我俩三天的吃喝用度。就不提先前七天七夜的道场法事和设宴摆席了。你说这周大人,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男人道:“人死如灯灭,阳世的事已了了。”
道士似笑非笑:“你学得倒挺快。”
他看了男人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
自己双手空空,既不需要摇铃打幡,又不用念经文洒黄纸,难得清闲,索性把手收入袖口里,春末的早晨还有些许凉意。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队伍末尾离他俩最近的一个丫鬟,回头看了他俩几眼,咬着唇,俏脸上微微泛着红。好似下了很大决心,离开队伍朝他二人走来。
道长轻轻的啧了一声,压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够听见,调笑同伴:“今日黄历,宜入殓、安葬,亦宜订盟、纳采。”
“……”
“昨夜若我守夜,长明灯灭掉时便能如你一般,安抚芳心了。”
男人道:“下次换你。”
说话间那俏丫鬟已走至他俩面前,轻声道:“洛道长……”
道士抢先替男人答:“洛安非我教中人。姑娘,是到贵府老爷选定的宝地了吗?”
丫鬟望向他,点了点头:“是,邱道长请子虚道长和洛……洛公子一同前去。”
她说话间,视线总不由自主往一旁男人脸上瞟,瞟一下又赶紧收回目光,害羞得紧。
子虚不免一阵唏嘘,想他也是花样年纪,生得白净周正,仙风道骨,怎生往洛安这小子身边一站,横看竖看总被他刷下去一般?
他推着男人,越过队伍往前面走。
别人给他俩让道,忍不住就往他身边叫洛安的男人脸上看。
其实这名叫洛安的男人,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剑眉星目,轮廓线俊朗,身材修长匀称,确然可以称得上是一名美男子。
但真正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倒并非他的长相,而是右侧眉骨至眼角下方,刻着的一道约有两寸余的伤痕。伤痕很新,还可以看得见淡淡血印。
看这男人周身气质,不像是个爱惹事的地痞流氓,也非捉拿缉盗的官府中人。与道教中人混在一起,想必也沾染了道家无为而治、顺应天命的气息。这种与世无争又冷静平淡的人,是去哪里招惹来这么长一道伤痕,倒是茶余饭后可供臆测的小小谈资。
男人的发色黝黑,细看其中又隐隐夹杂有暗红色发丝,染发这一点也着实令人猜疑。
推着他的子虚道长,却管不了旁人心中曲曲折折的心思,径直就将人拉到了队伍最前方。
为首的道士正是邱道长,已指示众人将棺柩放下,一个新挖好的大坑赫然在目。
“子虚道兄,”邱道长朝子虚做了个揖,以示对这位年纪远小于自己的道友的尊敬,“道兄在风水堪舆上造诣精湛,远非贫道能力所及。还请道兄拨冗,为周府老爷相看一番,这块坟地可否?”
子虚并不推托,松开拉着洛安的手,眯起眼,绕着坟地走了几圈。又掏出司南,对着空中上下左右看一看。看完后,量着步子,往东南、西北、西南三个方向,各走出去约摸百来步。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注意着这个未穿道袍的道士,一举一动。
这块地本是周家祖坟,周府当家之主世世代代葬于此地。若是此地风水不好,莫说周老爷不能葬在这里,只怕深信风水堪舆的周少爷,就连祖宗八代的遗骨都会兴师动众挖出来,改葬它处。
几十双眼睛,跟着子虚的动作一来一回,心头高高悬起。虽然他们心里也会嘀咕,这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道士,到底有多大道行,连本地道观最为出名的邱处机道长,都敬重三分呢。
听闻他是云游道士,四海为家,近日方游荡到此地。看他这漫不经心的动作,闲散而随意,当真具有无上睿智,精通那种玄之又玄的堪舆之术?
子虚忽然停住脚步。与其同时,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他手中的司南杓柢,飞速的旋转起来。
司南的杓柢,一概指向南方,这是常识。
如今并无外力,子虚道长的手也平平托着司南,稳如磐石不动,这突如其来的异状,着实惊骇了在场一干人。
始终提着一颗心的周大少爷,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长,这……”
子虚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他将疯狂旋转不停的司南往前方递去,让这位白了脸色的少爷,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此地四方不分,阴阳混乱;足下多为浮土,根基不稳,一俟雨水冲刷,便要混了地气。依贫道之见,”子虚道长缓缓道,“周老爷还是另择吉地为上。”
“道长可有把握?这……这是我家世代宝地,百余年前,亦是请高人相看过……”
子虚叹了口气:“不瞒周少爷,这风水福地,百余年前或许庇佑后人,封官发财;百余年后,天地之气徘徊不定,日月星辰方位亦有变换,这风水福地,难保不会随着地气或水土流失,沦为凶地。”
周少爷的脸色一变再变,看神情好似还不甘心,子虚又道:“贫道妄自揣测,贵府是否近年来厄运连连,祸事不断?家中亲眷,多有身体抱恙,沉疴不起?”
这番话,打破了周少爷最后的猜疑,只见他愣神半晌,终于是颓然拱手:“我知晓了。——来人,”转头吩咐,“将此处填上,老爷的尸身暂不下葬——”犹豫短瞬,又道,“至于诸位先人……”
“别忙。”子虚道,“贫道观测诺久,判断周老爷不宜在此下葬;但周府列祖列宗,早已入土为安,与此地融为一气,于周府气数早已无甚挂碍。周少爷替老爷另择福地即可,就莫惊动先灵了。”
“是,是。”如蒙大赦,周少爷听了这道长讲了这一番话,心头大石才算放下一半。“不知可否劳动道长,为家父相看一处适宜之地——”
子虚道长伸手勾住了一边始终沉默不语的洛安手臂,微笑道:“怕是不巧,贫道与好友一个时辰后便要离开本城了,对周少爷的盛情只好推却。”
与邱道长等诸人一一辞别,收取了此次行程的酬谢后,子虚与洛安就着出城的便道,往送葬队伍相反的方向行去。
走到队伍已经远远看不见的地方,子虚抖开背上包袱,细细数了数银锭,眉开眼笑。
“喏,今晚可以投宿好一些的客栈。”他将银两拿给洛安看。
洛安道:“既然这么惦记银子,何不干脆为周府看了好坟地,横竖你也在司南上动了手脚。”
道士挑了挑眉,“哦,你看出来了?”
“运气搅乱周遭气场,这点小伎俩我要是看不出来,岂不是白跟你混了这么几年?”
子虚笑吟吟地,又将包袱重新裹裹捆好。“那处坟地其实并没有大问题,我只不过不想那个侵占良田、霸道乡里的周老爷,落土得那么顺遂如意而已。”
“那你怎么猜中人家家里祸事不断,还有身体抱恙的?”
子虚往他身上一靠,懒洋洋答:“周老爷年方壮年就过世,不是意外就是疾病。这种含糊其辞的说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啊~~~就看信者愿信罢了。”
洛安哑口半晌,子虚看着他神情,又笑了起来。
“你要学的还很多啊~~~~”
男人推他站直,顺手替他接过包袱,两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