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4、回府(1 / 1)
夏安逢策马疾驰,官道两旁树木像倒伏的麦田一般纷纷朝后退去。他身后另有两匹快马,两名夏府家仆卯足了劲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面前小侯爷的速度。
夏安逢心中又惊又怒,又悲又痛,父亲来函中并未明说三弟夏平昌因何缘故失足落水,他心底却已有一番猜想。
夏锋对他这个庶出的弟弟从来就敌视有加,对与他一母同胞的夏平昌也向来不放在心上,兴之所至,连夏平昌也要拿来欺负玩弄。卜璋白曾经亲眼见到他将夏平昌周遭仆从遣开,留夏平昌独自一人在水塘边玩耍,险些因为观鱼而掉入塘中。
此次夏锋收买杀手要取自己性命的事情败露,父亲勃然大怒,将他重重责罚,不知会否言谈之中威胁他剥夺袭爵资格。如果他担心世子之位受到动摇,将目光瞄准了夏平昌……?
——他俩对他实质上并无任何威胁,同是出自父亲血脉,他为何总要咄咄相逼!
昼夜星程,换乘了三匹快马,在收到信函的第五天上终于是赶回了侯爷府。夏安逢翻身下马,脸也顾不上洗漱,便直奔三弟所住的西院。
一进院门,映入眼帘的一幕大为震惊:西院一片焦土,满地断壁残垣,枯藤乱草委顿于地,竟然是一片大火蔓延后的惨况。
失火?
为什么侯爷府会失火?
三弟不是失足落入水塘中吗,为什么他的住所会被烧成这副惨状?
“二爷回来了,二爷——”
常乐连奔带跑的冲了过来,夏安逢紧紧抓住他,“三弟呢?”
常乐哭丧着脸道:“三爷停灵在前厅,侯爷、夫人和世子都在前厅。”
夏安逢脑袋里轰然一响,他原本还寄希望于父亲说的“不治”或许只是无法清醒,还能赶上再见最后一面;谁知道灵柩都已备好,只待下葬。
他虽同卜璋白自幼一同长大,对这个弟弟还是有身为兄长的真情实意,逢年过节总要带他上街玩耍,给他各色小玩意逗他开心。此次临去京城之前,他还对夏平昌许下承诺,要从京城带回许多好吃好玩的给他。
岂料这一别,竟然天人永隔……
夏安逢脚步急促,快到前厅时将脚步放轻,已能听见内中传出侯爷夫人低低的哀泣声。
他迈进门去,一眼看见前厅停放着一副楠木制的棺材,棺盖已然阖上,旁边围着一圈香烛黄纸。侯爷夫人依偎在棺材左首,手中拧着巾帕,双目红肿;定国候夏遵立在一旁,容颜也较分别前憔悴,英武刚肃的面上一圈青密胡茬,脸色冷凝。
夏安逢上前请安,一改过去戏谑口吻,轻声郑重道:“父亲,母亲。”
夏锋好似没事人一般站在棺材另一侧,浑然不觉棺中躺着的是自己亲生弟弟一般,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在进来的夏安逢身上来回打量。
夏安逢不像过往那般与他打招呼,对他视而不见,两兄弟之间已再无多话可说。
定国候对他点点头,道:“去同你弟弟道别,明日——便要下葬了。”
夏安逢脚步沉重,走至棺材旁边,轻轻将棺盖推开一条缝隙。一股奇异的味道自棺材中飘散而出,一眼便看见夏平昌微微肿胀的脸,阖着目,好似睡着一般。
他心头一阵酸楚难抑,旁边侯爷夫人的哭泣声又大了起来。
夏安逢将棺盖阖上,默默向弟弟道别。
转向定国候,低声道:“父亲……”
他有太多话想问,也有太多事情想同父亲说,定国候道:“你随我來。”
侯爷夫人的哭声略微一顿,夏锋跟着走了几步,道:“父亲,孩儿……”
夏遵冷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包含了太多含义,竟犹如刀剑加身,夏锋心头一颤,那脚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只得停在门厅里。
夏安逢跟随父亲来到书房,门扇阖上,夏遵将自己抛入太师椅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不过四十出头,夏安逢记忆中他一直是刚健英武的模样,遇事从不慌乱,如今却尽显疲态。
夏安逢心中埋藏有太多疑问,又想起方才所见西院情状,问:“父亲,三弟住所为何被烧成那般模样,三弟又是怎样落水而亡?”
夏遵道:“都是为父酿下的过错。”
夏安逢大惊,一时不能理解父亲这句话的意思,惶恐道:“这是……这是何意?”
夏遵看着他,慢慢道:“你可知父亲为何娶了三房妻室?”
——这话题,好似转去了不知所云的地方,与自己方才的问题有关连吗?
夏安逢好似云遮雾罩,找不着方向,但仍然配合的摇了摇头。
“我娶第一房夫人,系你祖父自小的指腹为婚,双方之间并无实质感情。两年之后娶了你的生身母亲,是政治联姻,为了平定异邦骚乱,乃当今圣上指婚所致。——我对她二人,确然有愧。”
夏安逢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说起家室之事,但既然他提到前面两房妻室都无感情,那么小白的姑母卜秀姝,莫非是父亲深爱之人?
夏遵道:“至于你三姨娘,她是为父亡友之妹,本当好好照顾。她肯委身下嫁,屈就妾室名分,是我……是我对她不起。”
“父亲所爱,实际另有其人,然而此生此世,难于白首同心……”他像是陷入回忆里,神色又是动情,又是痛苦,夏安逢立在他身前,看着一向刚毅的父亲,竟至流露出这样儿女情长的柔色来,心中砰咚乱跳,不知道父亲爱上的是哪朵难于追求的高岭之花,又或是有夫之妇?不然为何此生此世,却是不能同其白首同心?
“因为心中有了憾恨,平素在对待家眷、对待你们这三名后代子嗣上,就未免疏远冷淡,满腹心思去了别处,鲜少亲身管教。我早知锋儿心术不正,在他幼时尚有苗头时就该严加制止,扼杀他的恶念,而不是纵然其发展,越走越错,走至今天的局面——”
夏安逢倒抽了口冷气,道:“所以,真的是大哥……?”
他自己猜想是一回事,真正自父亲口中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止追杀于你,秦统领回府告知我此事后不多久便告失踪,紧接着昌哥儿居所失火,发现一具焦黑尸首。再不久,昌哥儿溺水身亡,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是迟迟不曾向我要求查明昌哥儿溺水来龙去脉,甚至绝口不提找他随侍亲信来问个究竟。这事若不是跟锋儿有关,依她性子,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
夏遵看着他,缓缓道:“虽是猜想,但已八九不离十。一旦拿到真凭实据,锋儿这个世子之位再不能保全,为父想——”
夏锋千方百计,毒招使尽,防的就是夏遵要将世子之位拿去给了夏平昌或夏安逢,只恨不得自己这两个弟弟一夜暴毙而亡就好。然而他行事鲁莽,手段拙劣,自以为瞒天过海,实际一招一式都被定国候看在眼里。夏平昌之死,并没能减轻他与秦久先失踪之事的嫌疑,反而成为压垮定国候忍耐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安逢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行,老爹你别指望我,我是做不来,我从来就不是这块材料——”
夏遵道:“你忙着慌乱什么?你一日不成,还有一月;一月不成,尚有一年;一年两年不成,还有七年八年十年,我并未说当下就要传爵于你。”
“是……”夏安逢挤出一丝苦笑,话是这样说啦,但是他光是听到“世子”两个字就心惊胆战,定国候府中两百余人,旁系亲属分支大大小小也有上千,父亲手下直属兵力五千余人,他这个不成器的哪里担当得起!
夏遵面上却又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声音低沉了几分:“将来,还有一件涉及夏府机密大事,需要告知于你——有些罪孽,总该偿还,只看是在我手中,还是将来放在你手上……”
他看着儿子一脸茫然无知模样,心下万般纠缠,是该将这个秘密告知后世子孙,警醒为诫;还是带入坟墓中去,就此同当年战役真相一同掩埋?
他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血淋淋真相十余年,为了祖宗基业蒙蔽了良知义理;然而天日昭昭,这个秘密能够一直掩藏多久?他的后代中出了夏锋这种心狠手辣、愚蠢拙劣的子孙,这算不算因果循环的一种报应?
然而他又想到,至少还有夏安逢……至少这个儿子心性纯良,品行正直,或许继续掩藏了那个秘密,让夏府就此清清白白在他手中传承下去,再不用背负良心上的沉重负疚——
不如让夏家和卜家的恩仇,就了结在他这一代。
卜竞辰仰面躺倒在床榻上,隔着一层帷幕,看不清面上表情。他双眼阖着,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听男人的话语,或者明明听见了,却故作不理会。
夏遵在他床前站立良久,目光久久凝望着帘幕后方一动不动的身影。
“等此间事了,我将爵位传给夏安逢,便带着你离开本州,离开中原,远赴异域,从此再不回这处伤心之地。”
他柔声道,“我不舍得杀你,却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看管,以免你他日回来,害了逢儿他们身败名裂——以后你和我二人,就带着上一辈欠下的血仇,权当死在了这个人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