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3、风暴眼(1 / 1)
持续了五天五夜的皇家田猎终于落幕,以东宫太子祁学圣、三皇子祁学邈猎获成绩并驾齐驱、不分伯仲而告终。
夏安逢终于得以脱身,令落住的客栈小二收拾了他带回来的麂子、地花鸡、野兔、野猪等几种野味,准备了一大桌上好美食来迎接卜璋白。
卜璋白端坐在他对面,依稀又是半年前他通过学馆考试,夏安逢拉着他去酒楼喝了一坛状元红的情形。他笑道:“会试成绩还未出来,这次找我喝酒,又是什么由头?”
夏安逢道:“管他考得好是不好,终究是了了一桩心事。”他将好几样野味夹到他碗里,堆得高高的,说,“这是围猎得来的一些野味,你尝尝,比之我们家乡的味道如何。”
卜璋白尝了几口,正要赞几声,忽而觉得对面红发少年目不转睛的,一个劲往自己脸上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夏安逢道:“我田猎时,遇到一个人。那个人说跟你的祖父相熟……”
“嗯?”他筷箸不停,状似平静。
夏安逢道:“他自称是三皇子,说承蒙当年卜帅照顾,如今同样会倾力照顾他的后人。其实我看他年纪不过跟我们一般大,与你祖父也隔了几辈,哪里有什么受照顾的机会?信口开河而已。”
卜璋白哦了一声,笑道:“三皇子祁学邈?你同他在田猎时也遇见了?真是巧,他就是罗三公子打算引见给我的那个人,我们相谈甚欢。”
夏安逢皱眉,卜璋白问:“你不喜欢他?”
“我对他为人不了解,但他的一些做法,我着实看不惯。”夏安逢将当初奎阳街上惊马伤人,险些将名无辜女童践踏于马蹄之下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三皇子设计骗他,试探他武艺的经过大致提了一提,皱着眉道,“他对我存了戏弄之心也就罢了,要试验我的能力大可直言,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就算不提这一茬,那名女童无辜,他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该下马来查看一下对方有无受伤才是,他竟直接叫马夫车也不停的驰远了。这样的人,我喜欢不上来。”
奎阳街,三皇子便服出现在那条街上,应当是去打听定国候府的事情。罗棠本来已经在调查这方面的信息,他又自己出马,要么就是不信任罗棠,要么就是暗中还在培植其他势力……
卜璋白回忆金竹寺临别前,三皇子将一个镶刻有阴刻梅纹的令牌塞入他怀中,笑道如果日后在其他地方遇见持有这样纹路物件的人,便是自己人。阴刻梅纹决不是皇家的徽记,看雕刻手法更偏于江湖气息,所以三皇子不仅在朝野中有人,在民间同样埋伏了暗桩,培植了一批亲信。
如此处心积虑,他的目的显然不是甘于做一名皇子而已。
“你不喜欢,便别同他来往就是。”卜璋白笑道,“还好他跟我见面,也只是闲聊了一些京城趣事,想来他只是看在我祖父面上,虚应客套一番,今后跟他接触的机会不至太多。”
夏安逢道:“罗小棠说让我不要相信那个三皇子——”他顿了顿,神情古怪,要说又不想说的样子,卜璋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接了下去,却是笑嘻嘻的,显然并不把罗棠后面的话放在心上:“还说让我不要信他,也不要信你。”
罗棠在围猎场中对夏安逢说了这样的话,这是对将来发生的事,预先埋下一个伏笔吗?
卜璋白筷箸停在碗沿,那口麂子肉如何也咽不下去,心中酸涩。
他轻声问:“那你怎么说?”
夏安逢笑道:“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我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你又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我的?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却去听罗小棠胡言乱语。”
卜璋白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还说……”夏安逢蓦地脸上一红,支支吾吾。
那日在营帐中,罗棠说了那番谁也不要过于相信的话后,夏安逢心里觉得奇怪,追问他从何说起,罗棠却又不肯再说。反而指着他手心握着的那个天青色锦囊,说这是卜公子送你的罢,你可知他将这物什送你的用意?
夏安逢答道这平安锦囊,在我身上和在他身上是一个用意,因而给我替他保管了。
罗棠笑着说在你身上和在他身上,怎是同一个用意?你俩是分别不同的两个人,又不是那同心一气的夫妻,莫非卜公子暗示你俩关系……
夏安逢当即想起他在山路中调笑自己想做卜璋白相公,深怕他又要口无遮拦说出什么话来;但小白并不在身边,他心里又隐隐约约想听他会说什么,于是吭哧了两声,反而问:“暗示我俩关系?我俩、……我俩什么关系。”
罗棠笑而不答,说你去问问卜公子不就知晓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出后面的话来,哪知卜璋白见他脸红,不由自主也想起金竹寺中,三皇子追问自己和夏安逢进展到哪个地步,是否发生过实质关系——卜璋白的面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晕红,连耳根子那边都染上了粉色,陡然之间,窘得恨不得方才一个字都没有问就好。
他和夏安逢面面相对的坐着,却是各怀心事,谁也不敢看谁一眼。
这情形好生奇怪,他俩相伴了十余年,言谈举止从未逾矩;如今竟然像是心有灵犀,对某种隐而不宣的东西有了奇怪的预感和直觉,空气中浮动着的都是燥热不堪的气息。
两人对坐半晌,还是夏安逢先扛不住,大声道:“吃菜,吃菜。”
卜璋白坐着不动,道:“你将罗三公子说的话如实说出来,我不动气。”
红发少年面上大是尴尬,“你怎么知道他说的话……会让你动气。”
卜璋白看着桌面,“如果不会让我动气的话,你又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言明?你说吧,我不会生气。”
夏安逢低声道:“他让我问你,你送我那个锦囊,到底是什么用意。”
“……”
“小白,你将护身锦囊给我,是因为我俩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兄弟,还是因为——”夏安逢终究缺了几分胆子,后面那个“因为”到了嘴边,几番挣扎都说不出口。卜璋白头颈垂得更低,目光紧紧盯着桌面不愿抬头看他,双颊慢慢浮上一层红霞,看得夏安逢心旌摇荡,一个答案在口中呼之欲出,却是打死开不了口。
他不敢说,万一他说出的不是事实,小白认为他亵渎了呢?
如果当真是他想的那么回事,小白是何时对他……他又该用怎样的心情对小白?
他自己心里对这件事又是怎么想的??
突然楼下几骑飞马赶至,远远听见勒马嘶鸣声,大呼小叫在楼下传来:“卜璋白卜公子在楼上吗?恭喜卜公子,贺喜卜公子啊!!!”
突如其来的喧闹大大解了围,夏安逢长松一口气跳了起来,大声回答:“什么人?”
一群人拥簇着往楼上奔来,当头的人身着大红衣袍,一叠连声的嚷着:“放榜了,卜公子中了第五名,考中了!!”
夏安逢大喜,将他手中名帖抢过来一看,上面列出十几位上榜人的名字,卜璋白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人道:“小的一大早就守在会馆门前,等着逐一给各位上榜的举人老爷们报喜,打听了几条街才找到卜公子,这才晚了一会儿——”不等他说完,夏安逢将怀中碎银掏出,每人手里塞了一些,“多谢多谢,这些茶水钱拿去用吧!”
卜璋白站在他身后,神情反而较他来得镇定,微微笑着,接受众人的喧嚣祝贺。
待得那些涌来报喜的人都得了打赏,夏安逢又将整座客栈看热闹的人都请了一遍酒水,喜气洋洋的重新坐下来。他才道:“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银子,给侯爷知晓,又要说你败家了。”
夏安逢喜气洋洋道:“那有什么!老爹有的是钱!这样天大的好事,纵然再花上三倍价钱也是值得啊!小二,再上酒!”
“我通过会试,接下来就是殿试了。”卜璋白轻轻道。
夏安逢道:“啊,我知道。我会陪你到殿试结束,等你做了官,我们再一同扬眉吐气的回家去,给老爹他们报喜!”
“夏安逢,我送你那个锦囊,是希望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你都能平安无虞。”
他骤然提起方才那个话头,夏安逢一怔,满腔喜悦在这句轻轻的话语面前,浇了个半熄。
罗棠语焉不详,三皇子处心积虑接近他和卜璋白,如今小白在会试中榜这样大好的消息之下,说出这样话语。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郑重,道:“小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卜璋白看着他不语,夏安逢索性离座而起,坐到他身旁,直截了当的道:“你不用怕,如果那个三皇子有任何事威逼于你或者罗小棠,你告诉我。定国候府虽然不足以与王族正面抗衡,要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
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并非针对卜璋白,而是针对他们定国候府。
——“你会否为了夏安逢,放弃卜帅含冤身死的真相,放弃六千中军的血仇?”——言犹在耳,卜璋白心中发颤,咬紧牙关。
不,当然不能,当然不会。
他道:“我无事……我是替你担心。你现在身在京城,还算安全;可是将来你回到府中,难免还是要面对你大哥夏锋。他在上京途中买凶追杀你,对你已经是再不顾及兄弟情义;若你还是这般大大咧咧,做事不考虑前因后果,万一他再对你动手——”
夏安逢恍然大悟,心说原来小白是为我担心。
看他脸色苍白,语尾发颤,心中莫大感动,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罗小棠让秦统领回去,已经将这件事捅开,父亲已然责罚了大哥。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再对我做什么,多少会掂量几分,毕竟我若有事,大家第一个就会疑心到他的头上。”
“你怎知晓侯爷责罚了夏锋?”
“你住在会馆,自然不知常乐与我常有书信来往,我老爹安排在这边的人养了十数只信鸽,往来传递,极为方便。听闻大哥被重责了二十大杖,还跪了祠堂……”话未落音,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比之方才报喜之人更为杂乱,一直在嚷“二爷,二爷在吗?”
夏安逢一听,好像是自家家仆的声音,笑着对卜璋白道:“他们来迟了一步,人家已经先行报过喜了,不过,到底是一片心意啊。”扬声道,“上楼来罢。”
只见一名丁姓家仆,连滚带爬的冲上楼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脸色惨白惨白。
夏安逢见他神色不对,再看见他手中信鸽,已然有了不妙预感,霍地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那名丁姓家仆哭丧着脸,将从信鸽身上取下的一张信函递给他,道:“二爷,府里来信,请你速速赶回府去——”
夏安逢脑子轰然作响,抓过信函,只听那家仆道:“三爷前日失足掉落塘水中,已然不治——侯爷让二爷立即打道回府,或许还赶得及送三爷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