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3、十七个字的信(1 / 1)
那名络腮胡子的乞丐并没能逃出多远。
就在距离卜璋白他们一条街远的地方,被身强体健的夏府家丁撵上,十几人手持棍棒,将人团团围住。
街边原本还有一些行人走动,此时也被定国候府这样来势汹汹的气势惊动,纷纷走避,大街上很快空无一人。就算有几名原本心存怜悯的,想奔去报个官,后来惊觉那名乞丐好似正是官府通缉榜上的模样,——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定国候的家事,不该插手去管。
家丁渐渐缩小包围圈,谨记着定国候下的活捉指令。
那乞丐立于插翅难飞的包围中,却是不慌不忙。他的双臂在方才的追逐中被打断,软弱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眼神却炯炯如电,一改先前伪装的浑浊迷茫,将围上来的人们逐一扫视一圈。
仰天大笑:“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定国候狼子野心,六千中军冤魂不会放过他!”
他张开口,猛然向自己舌尖咬下。
靠他最近的家丁见势不好,急急扑冲上去,那乞丐一口浓血正对着他脸面喷吐出来。一截软软的东西随着鲜血,自他右边脸颊碰触飞过,落在地上,犹自像不屈的鱼,弹跳了好几下。
卜璋白追赶到这条街上,堪堪目睹了乞丐沉重的身躯向后倒去,落在无数人踩踏而过的污雪里。
他浑身僵硬,在十步之遥停止步伐。
夏安逢自他身边一阵风似的掠过,两三步已蹿到事发地。低头一看,那名乞丐口冒鲜血,面色僵直,已是气绝。
小侯爷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那十几名身着家丁服饰的夏府下人,却是一个照面,已然心中一惊。
神色坚毅,目光冷峻……他们不是普通的家丁,是父亲夏遵身边的亲兵!
追拿怎样的乞丐,需要动用到定国候身边的亲兵?
那些亲兵似乎也没想到,会在捉人的路上撞见小侯爷。为首的亲兵朝夏安逢一躬身,客气道:“小侯爷,此人是几年前府内叛逃的家奴,在府衙挂了号的。属下奉侯爷之命,要将人活捉回去,奈何他性子刚烈,竟嚼舌自尽。”
夏安逢细细看了看那乞丐,蓬乱胡子下掩盖的面目,倒确实像是父亲要求府衙全城通缉的告示上的其中一人。
定国候府下人众多,他对这名家奴无甚印象;但父亲一向治家严谨,又是军将门第,这几名叛逃家奴,若是携带或偷听了军机秘密,父亲令亲兵出动,将人捉回,也不是不合情理的做法。更何况,他亦有听闻,这些家奴中间,有数人身上还负有偷窃与杀人之罪名,便是当街打死,也没甚好说。
见他脸色稍有缓和,为首的亲兵示意左右,将地上逐渐冰冷的尸首拖抱起来。
拱手道:“小的不打扰小侯爷兴致,这便将尸首带回府内复命。”
夏安逢看着地面,融入污雪中的一滩触目惊心血迹,心里总归有些不得劲。“你们将这里收拾干净再走。”
“是。”
卜璋白还僵立在原地,双耳嗡嗡作响。乞丐适才倒下的那幕场景,牢牢镶嵌在眼底,像挥之不去的残像,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他无比确定,他倒下前朝自己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中蕴涵的神色坚定又复杂。忠诚、决意、不屈、愤恨……一个人临死前,能有多少情绪表达;而那最终一眼,最后没有吐露出来的话,又潜藏了多少沉重的不甘心?
肩膀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拍上。卜璋白心底一沉,下意识抓稳内袋中那封乞丐交给自己的信笺,缓缓将头转过去。
与他俩一并追出暖云阁的罗棠,并没有和夏安逢一道上前查看尸首情况,而是立在他身旁,安慰的拍了拍他肩膀。体贴道:“卜公子深居简出,见到这等血腥场景,一时受不了吧?用饭之事改日再约,先让罗某的车驾送公子与好友回府。”
摒退书苑所有随侍侍卫、婢女后,定国侯沈着脸,一语不发走到院落中间,蹲下身检视半个时辰前死在大街上的尸首。他并没细看死因,而是伸手去他怀里、衣袋中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重要物品。
负责回报的亲兵首领,低声将在一个巷子中发现这名逃亡家奴踪迹,到发动手下一起追到大街上,后者嚼舌自尽的始末讲了个大概。
定国侯道:“当时大街上还有谁?”
“二爷,卜公子。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也在。”
夏遵皱起眉峰。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属下追拿贼寇时留意到,三位爷是从邻街那座‘暖云阁’里出来的。”
身为本州一霸,定国侯自然知道暖云阁属性,脸色又沉了些。
“逢哥儿这玩性不改的……”但只说了半句,就止住了。卫国公罗碧秋的三公子他认识,比夏安逢年长数岁,喜好游戏花丛,为人洒脱不羁。他同夏安逢自//幼//交//好,每逢来到当地就要拉拖着人到处游玩。平时即使借给夏安逢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拿着他爹的名头当赌注,光天化日跑去狎妓,这次显然又是被罗棠拖下水。
他此刻也没有心思去追究儿子流连烟花场所的问题,他还有更关心的事。
“你对他们怎么说的?”
“属下自然是据实以告,捉拿叛逃家奴,预备家法伺候。纵然此人当街畏罪自尽,尸首也还是要拿回府中归案的。”
定国侯微微点头。
他站在已然气绝多时的乞丐身边,注视着那双犹然不肯阖上的怒睁双目,若有所思。
跟随他多年的秦姓亲兵,轻声道:“侯爷,这些贼鼠东逃西窜多年,一直行踪飘忽;这次突然在城内现身,怕是有了新的苗头。”
他家侯爷没有发话,于是他又道:“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他们与卜公子有过私下接触,但有些事不可不防。属下斗胆猜测,他们是冲着公子而来,也许是在新张贴的榜单上,发现卜公子幸存于世,因而……”
定国侯忽然打断他,答非所问:“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冲撞逢哥儿的那辆马车,查出主人是谁了吗?”
亲兵立刻明白,方才自己的猜测,侯爷恐怕早已心中有数。
老老实实答道:“已加派人手暗中去查,甚而已信鸽通知各地与我们有往来的商会,代为留意。只是目前还没有一个确切消息,只知不是朝堂官员或贵族之流常用的家族徽纹。”
“嗯,继续查,有消息回报。”
“是。”
他两人站在书苑中央,定国侯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亲兵首领频频点头。待侯爷再无其他指示,他便弯下腰将尸首扛起,看看左右无人,敏捷的越墙而过。
定国侯在原地站了片刻,想着自己的心思。目光越过庭院中两株盛开正艳的红梅,望向书苑后方那素来不准下人进入的两进院落,院子里的雪未经足迹踩踏,一如初落时洁白无瑕。他看得出了神。
背对着书苑门口,轻轻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定国侯警觉回身。
大儿子夏锋出现在圆形拱门旁,笑着跨进门来:“父亲,怎么把下人都摒退了呢?母亲和孩儿都在正厅等您用饭,迟迟不见您。”
他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浮光掠影的一掠而过,漫应:“知道了。”
他的回应很冷淡,夏锋一怔,心底有几分不甘。
迈前一步,定国侯世子压低了声音,急促道:“父亲,孩儿听闻秦统领捉拿了一名叛逃士兵,那厮临死前,竟然还当街喊出不堪入耳的话语,若是给旁人听了……”
定国侯眼神骤然冷却,嘴角却微微扬起,露了个笑意。“锋儿消息如此灵通,真令为父意外。那人喊了什么?”
夏锋得到父亲的笑容鼓励,胆子大了起来。
又迈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道:“说什么六千中军冤魂……父亲,不是孩儿多嘴,要留卜璋白活着,最好还是将人软禁起来,莫让他有机会进京考取功名,毕竟——”
定国侯似笑非笑,“毕竟什么?”
“毕竟我们收留的,可是卖国贼卜庆天的后嗣,一旦当年之事被人再翻出来……”
还没有说完,眼前一花,再醒过神来时,已被他父亲头朝下,狠狠按在了雪地里,冰冷的雪泥呛了一头一脸,顺着鼻孔一直进入到胸腔。
“咳、咳咳……”
定国侯冷若冰霜的声音,自他被压制在地面的耳旁响起:“为父记得提醒过你,这类的话语,我不想再听见第二遍。我不在乎你从你愚蠢的母亲那边,听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谣言,更不想知道你学了你娘多少搬弄是非的本领。”
夏锋挣扎着,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呛得发黑的眼前只有坚固的地面,和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父亲暴怒的样子。
“今日,我便再说一遍。定国侯世子的地位,并不是不可更迭,你尚有两名弟弟。好自为之。”
摁压在颈项上的大手,倏忽松了开去。夏锋听见父亲靴底踩在书苑门外,青石板路面上远去的声响。
他无声无息的趴在一地雪水中,鼻端呼出的热气,将雪与泥水融化成一团。双手紧紧攥住凉意渗人的雪沫,嘴角慢慢咬出血。
镶有卫国公家徽的车驾,在定国候府前停下。
下人迎上来,要替小侯爷和卜公子接过手中物品。卜璋白将书本递给他们,自己借口回房将被雪沾湿的外袍换下,婉拒了同夏安逢一道去正厅用饭。
他按捺着砰砰剧跳的心脏,点燃灯烛,借着跳动的焰火将那封藏在怀中许久,一直没有机会拿出的褐色信笺打开。
那信笺却不是他原本意料的那般,和虎符一样是来自祖父的信物。
那甚至不能算得是一封严格意义上的信笺,更像在急行军途中,随手从什么文书上撕扯下的半片纸张,潦草写好几行字后,将纸张对半折了个信纸形状。
“卜帅,大雨连日,地陷塌方……”
那信笺之所以看起来是褐色,在灯烛下仔细辨认,实际上是干涸的血迹,这一块那一块,侵染失了纸张原色。年月久远,很多字迹已然模糊不清。
“……万望撑持……待我军……”
卜璋白将信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却只能勉强认出十七个字。他不死心,再将那信凑近灯烛一些,终于在最末尾的一角里,看出一个模糊的“夏”字落款。
夏。
这无疑是一封写给祖父卜庆天的信。若是那名自称来自祖父帐下的流亡兵士,所言不虚的话,这封潦草写就的军书正是在天脉谷一役中,着传令兵自后线传向前线的战报之一。
这个夏,是夏业延,还是夏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