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0、疑云(1 / 1)
外面下着初雪,天色刚刚发亮,卜璋白披着一件薄薄大衣,悄无声息穿过后院。
看守侧门的夏府家丁,认出这位脸色苍白的少年是一向与小侯爷交好的卜家公子,替他打开了一向不大开启的侧门。卜璋白向他道了谢,自己独自走进府墙后的巷子里。
他风寒还未痊愈,脸色苍白中带着病态的酡红。姑母让他不要赶着这几日去学馆拿书,他却是一天也呆不住。
夏安逢来过他院子好几趟,嘱咐下人给他送了上好人参与补汤,他如鲠在喉,竟然无法下咽。
这种令人生疏的别扭感,不止夏安逢极其不适应,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来得古怪。
那日不意间听见的姑母与定国候的对话,至多牵涉到的是定国候与父亲。虽说男子龙阳,惊世骇俗,但在贵族世家当中,并非闻所未闻。在作战的特殊时期,有些远离故土的军中更是流行。知晓这件事,虽则令他觉得往昔高大形象倾塌,对定国候产生难以形容的抵触情绪,但对于夏安逢,理应是没有责怪和迁怒空间的。
更何况,一直仗着势,以类似定国候的心思淫邪对待自己的那个人是世子夏锋,与夏安逢何干?
——然而他就是莫名觉得难以面对夏安逢。
难以面对到,他之所以称病不起,完全是因为想避开夏安逢探询与疑惑的目光。
东方鱼肚白渐渐展出阳光的眉目,立冬的寒意在阳光下仍未见退缩。
卜璋白行走得急,低着头想着心事,一径匆匆在巷子中穿行,倒也没觉得太冷。
这条巷子即将走到头,他迈步正要从偏巷跨入主街去,忽然身后被人大力一带。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拉扯得往后连退几步,重新浸入狭窄巷子下的阴影里。
“谁——”卜璋白心中电光火石掠过一念,以为遇见了贼寇。
来人并不吭声,粗糙大掌挟持着他手臂,展开腿脚,拉着他往巷子最深处行去。
途经两户掩着的门楣,卜璋白扬声就要喊人,却听得那人在自己耳边急促而低声的叫了一声:“卜少爷!我是卜帅的人!请不要出声!!”
寥寥数句,让卜璋白血液登时冻结,又陡然沸腾。
“你……”在被人拉着身不由己疾奔过程中,他勉力侧头看看那人面目,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五官,长长乱发活像足有一年未曾打理,身上穿着的布衫褴褛,还透着隐隐臭味。
无论怎看,都像街边流浪的乞丐。
然而在这隐藏面目的络腮胡子下,却有几分神色,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曾经看到过——
卜璋白猛然一停脚步,喘着气。
他想起来了,这个络腮胡子的乞丐,其身高、容貌、体态,曾被本州官府画在通缉令上,全城张贴通缉下落——这是定国候府叛逃的家奴!
那名乞丐见他停住脚步,露出疑虑神色,似是不想再同自己前行。乞丐左右看看,他们此时已经来到巷子深处,这里是一处死巷口,除了几棵不知何时起就生长在这里的参天大树外,再无人迹。
乞丐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向着卜璋白跪落下去。
“少爷……属下看了今年学馆张贴的榜单,方知道原来少爷没有死!!”
卜璋白心头猛然一跳。
“你说什么……”他往旁边避开两步,那乞丐膝行着找到他方向,继续笔挺挺跪着。
“你是定国候令官府通缉的叛逃家奴,怎自称是我属下?”他这时似乎才察觉到初冬的寒意,拢着薄薄大衣,张皇的问。
那名乞丐对着他连磕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浑浊的眼角里都是泪水:“卜少爷,属下是当年随从卜帅出征的中军幸存者之一——定国候妄想对我们赶尽杀绝,这才千方百计罗织罪名,叫官府撒开天罗地网来追拿我们性命……少爷万万不可认贼作父啊!!”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将卜璋白整个人冻结在原地。
他微微张口,思绪在这几句好似毫无前因后果、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中变成搅动的浆糊,他结结巴巴,好久,才听得自己说出几句:“你……说什么,定国候他待我恩重如山,抚养我成人……”
乞丐悲切的看着他,他身上的臭味哪怕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都清清楚楚传入卜璋白口鼻。
“定国候父子未按原定计划赶至战场,延误军机,为杀人灭口,不惜将卜帅斩于帐中,更是、更是……屠戮中军残部六千余人……卜少爷,朝廷盖棺定论的那些军功,全部都是虚假!是定国候父子一手遮天,施展的阴毒诡计!”
“你胡说……胡说……”
卜璋白喃喃,双耳轰鸣作响,到后来只看见乞丐的口唇在动,却是再听不见声音。
乞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过往事实的否认;他一直以来,将定国候敬畏成第二个父亲,这样认定着长大——为何却是忽然之间,接连遭受打击?
乞丐再低下头,从自己怀里掏了一阵,慎重其事的掏出一块污黑令牌来。递给卜璋白前,他还极其爱惜的用衣袖擦了擦,然而那擦拭如同白费功夫,那令牌上染着的污迹年深日久,早就难以消去。
卜璋白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接过那块模样可厌的令牌。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令牌竟然是半块虎符。
冰凉、带有硬质触感,边缘磨损严重,铜质的虎型纹路上渗着干涸斑驳的血迹,背面还有嵌金铭文——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卜”字。
卜璋白心口剧烈一颤,晕红的脸庞上烧起滚滚烫意。他紧紧握住那块由皇帝御赐给主军将领的虎符,身子剧烈发抖。
梦呓般,他道:“卜……这是……我祖父……”
日头已慢慢升至半空,将这条巷子照了个透彻,他俩所立身之地不再掩于黑暗之中。远远的有人声传来,方才路过的那两户人家,门楣轻响,有人正往巷子里走入。
乞丐飞快起身,在卜璋白未及反应前,已劈手从他掌心将那块虎符夺了回去,抱歉的后退了一步。
“少爷,属下已知你寄身那豺狼府中,这虎符,还是由属下保管来得合适。”卜璋白还想追问,他已迅速的躬身行了个礼,“若有机会,属下和其他几名卜帅亲兵会再来到少爷面前——还请少爷万事小心,切莫……”深深吸口气,恨道,“切莫错认杀父仇人为至亲。”
话落,人已一个翻身,矫健的爬上巷子墙边,三下两下纵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子群里。那身手极其熟稔,绝非在街头乞讨为生的叫花子能有的能为,哪怕是入宫中禁卫军,也定不在话下。
卜璋白立在原地,手头还停留着那块沉甸甸的虎符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那实实在在的感受与乞丐方才匆匆交代的话语形成强烈对比——后者听起来如此虚无,如此颠倒错乱,卜璋白只觉一直稳稳立着的地面,在这样虚无的印象中逐渐摇晃、崩塌、陷落。
“小白出门去了?”
夏安逢到得卜璋白所住的院子,听闻他能够起身了,心头正自惊喜,又听说他天蒙蒙亮就出去,没有带一名随从,也没有叫上一向陪着他的自己。
奇怪……小白最近是发生何事,总是避开与自己见面。
夏锋那句“相好的”又回荡在耳边,夏安逢莫名有些心虚。好歹也快十六岁的人,他自然明白这个词的涵义。只是当时怎会条件反射般,第一个就想起小白那张苍白又好看的脸……也真是……中了邪。
他在院中神思恍惚的立了一阵,听见院外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天方破晓就已出门的卜璋白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捧书,脸色冻得惨白,比他还神思恍惚的迈进院门来。
“小白。”夏安逢迎上前去,要待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拉住卜璋白的手。
后者听到他的声音,忽然一惊,像是从什么痛苦的思绪中突然被拔除出来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他表现得那么惊惶,怀中的书本也散落了一地,好几本正砸在夏安逢脚上。
夏安逢也愣了,但还算反应及时,他低下身,将那几本沾了雪屑的书拾起来。眼睛寻着卜璋白的眼睛,试探地:“小白?”
他俩一个站在月形拱门外,一个站在月形拱门里,互相看着对方那双从小看到大的眼眸。卜璋白在那双黝黑如夜的眸子里看见自己比平时更显惨白的面庞,也看见那双眸子里不加掩饰的、真挚诚恳的关切。他不自觉的收紧了抱着书本的手臂,脑海中仍然盘旋着乞丐的话语,一动不动的瞪着夏安逢,薄唇发白。
夏安逢只注意得到小白苍白而俊俏的脸蛋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中潋滟着奇异的水波,怔怔的望着自己,好像风寒患得太久,连自己的音容长相都认不出来般——他几度还张了张口,好似想唤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却如何也没有到得唇边来。
夏安逢心想,小白这是烧糊涂了,瞧他,身子一直在不自觉的发颤。
红发少年语气柔和,像是怕把卜璋白吓坏一般:“小白,我来替你拿书,外面风寒雪冻,我们回房去好不好?”
卜璋白眨了眨眼,神情缓慢。没有回话,他又眨了眨眼。
——多么熟悉的口吻。多么……习以为常的温存。
——夏安逢,他青梅竹马的伙伴,遇见什么事都会挡在他身前,为他抵挡一切寒意的夏安逢……
也是定国候,庶出的二子。
夏安逢,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与我父亲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在巷子中,听闻到的沉埋过去?
卜璋白定定的看着他,心底风云般卷起思绪,在深渊里不断挣扎。
就算……就算那个乞丐的话是真的,夏安逢他……
他那样热切又单纯的一个人,他没有道理会卷入这些肮脏的过去里。
——哪怕仅仅是为了夏安逢,他也一定要查明真相。
夏安逢发现,卜璋白眸子中那奇异的、潋滟着的水波,慢慢退回到眼眸最深处,替换上了原本熟悉的神采。
但那神采中,有什么微妙的不一样了。他分辨不出来,却直觉哪里产生了细微转变。
但是小白一直绷紧着的肩膀慢慢松懈了下来,好像做了什么决定,然后跨前一步,迈到他身边来。
轻轻说:“好,我们进房去。”他的声音自然而亲切,神情一如患风寒之前那般温柔。
夏安逢心头欣喜,将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头放下,也将前几日被夏锋引起的些微古怪抛诸了脑后。
他帮卜璋白抱着书,两人有说有笑进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