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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9、竹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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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掩映假山后方,一片死寂。

若不是风中仍然传来女子身上淡淡脂粉香和轻微不可闻的呼吸,卜璋白几乎要误以为那句问话是自己幻听。

——侯爷对亡兄,抱持的是怎样一种感情……

定国候对自己的父亲卜竞辰,两人身为世交之子,沙场上并肩作战的同盟好友,难道不就是情比金坚的兄弟情义?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为了对方消沉绝望而愤恨不已,为了他的遗孤尽心尽力——不就是深厚感人的竹马相交?

然而定国候迟迟没有回话,让这句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竟然变得含义暧昧起来。

卜璋白头脑昏然,一向灵慧的心思好似沉浸在还未完全消散开去的状元红里。

胸臆间一阵阵发着闷热之气,又时而冷得发抖。

在听定国候说了一句话后,他竟然站都站不稳。不得不后退一步,紧紧靠在了假山后壁,稳住身形。

定国候夏遵,那个将他收养、抚育成人的刚正肃穆的男人,在他心目中地位不亚于第二个父亲的护国将军,慢慢地回道:“本侯……若是时光回溯,一切能够重来,宁愿代替他之父亲战死天脉谷。只要他一世平安——夏遵愿拿身家性命,全数与命运交换。”

轰然炸响的思绪,在卜璋白脑海中似烟花四散。

——姑母未有生育,不是因为侯爷从来不与您共枕?

——你务必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感情投入太多,牵涉太多,你将来抽不了身。

——卜公子不若跟了我,今后我做了侯爷,你自当荣华富贵,再也不必拼命考取功名。你知晓我一直对你……

散落的思绪,像一团越来越乱的线团,缠绕纠结在了一起,他在这线团中疯狂摸索,扯出那根细微的线头,却是拿着那个线头,陷入更加狂乱的迷宫里。

侯爷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温柔,比待他三个儿子还要照料妥帖;侯爷迎娶姑母多年,却从不与她圆满夫妻之事;世子夏锋公然调戏自己,对自己说出那等意义淫邪的语句……

夏遵心里,对他父亲卜竞辰,莫非——!!!

脑海中再度清晰无误的唤回书房中,定国候将父亲狠狠压在桌角的那一幕画面。那画面,意味着的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弟争执,而是、而是……?!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袭而上,卜璋白再也撑持不住身子,踉跄一步,脚底踩碎了一根枯枝,发出轻微的哔啵声。

声响惊动了假山后的定国候,一声沉喝:“谁!”大步就迈转过来。

卜璋白无法动弹,身子紧紧贴在假山壁上,双手紧紧握拳,内心汹涌着不知是憎恶、反胃、了然、痛苦的百般情绪,他再也无法直视定国候的眼睛——

一个身影拍着手,自池塘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着:“老爹!”

月光恰巧遮住了卜璋白所立的那块假山洞穴,而将池塘边拍着手的夏平昌显露出来。侯爷的第三个儿子手里提着一袋空了一半的鱼食,脸上还沾着趴在池岸边沾上的碎草末,懵懂又无知的表情。

定国候在他身旁停下脚步。

四下扫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个人。再注目看了这个弱智儿子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伸出大手,揉了揉他儿子乱糟糟的发,“这么晚了还在塘边喂鱼,又趁七足他们不注意跑出来?”

夏平昌只是睁着眼笑。

“你若跌入水中,哪怕只是湿了衣裳,他们也要受你母亲责罚,你知不知道?”侯爷轻叹,“快回去罢。”

三姨娘此时也自假山后慢慢转了出来。

卜璋白的角度,能够清晰看见女子面上未干的泪痕,她的嘴角仍然微微颤动。显然,三姨娘也终于明了了方才卜璋白瞬间明了的事,——或者说,于她而言,不过是多年疑虑,终于得到肯定答案罢了。

她低声道:“……让妾身送昌哥儿回房吧。”

夏遵没有回身看她,短暂沉静后,道:“劳烦你。”

夜色越来越浓。

卜璋白仍然身子僵硬,像一纸薄页贴在假山后壁。

冷风透过山洞,一阵阵刮入他衣裳中,通体透寒,他却是浑然不觉。

夏安逢回房后便是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姜教头叫了起来。

练了半个时辰箭术、半时辰舞剑,用过午膳,再在校场里学了一个时辰马术后——他先前偷偷牵出去的那匹汗血宝马,被侯爷慷慨的赐给他作为专属坐骑,这回居然格外顺从听话——他简单的梳洗换装,兴致勃勃的带着常乐,往卜璋白所住的东厢房走去。

还未走入院中,就被侯爷派去专门伺候卜璋白饮食起居的下人拦住了。

下人非常抱歉的对小侯爷道:“二爷,卜公子患了风寒,身体正虚弱着,暂时不便见客。”

夏安逢错愕:“风寒?”他记得昨日拉着卜璋白去饮酒,这人还好端端的,饮完酒后面色酡红,如染桃花,好看得紧,没有一点患病的迹象啊。怎么才一晚不见,就卧床不起了?

难道是昨晚饮完酒后拉着他逛了一小会儿街,就那短短功夫,已经染了风寒?

他顿时急了,抬步就往院中走:“他生了病,我要进去看看,让开。”

“二爷,卜公子还睡着,不好见客啊……”

一连追了小侯爷好几步,来到卜璋白寝房门外。夏安逢抬起手正要叩门,忽听里面传来:

“咳,你别进来……”

他确实在咳嗽,声音虚软。

夏安逢脚步顿了顿,心里发急:“你怎么会突然间染了风寒,叫府里大夫看了没?”

“……”

夏安逢又想往寝房里走。

卜璋白咳喘的声音,通过门缝传出:“咳、你、不用担心,我睡上一日便好……夏安逢,你不准进来……”

小侯爷彻底愣在了当场。卜璋白的声音虽然虚软,口气却是坚决无疑的。

他不肯他进去寝房照看。

这是为什么?

房内房外,俨然无声了一阵。方才追进来的家仆,见小侯爷没有硬闯的打算,悄悄退下了。

常乐愣在门外,举棋不定,瞧着自家二爷青红交加的表情。

这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人,今日是……是怎么了。

夏安逢过了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好吧……你不想要我进去,我便不进去。但你要乖乖吃药。”

“……”卜璋白沉默了一阵,低低声音传出,“我会。”

夏安逢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他踌躇了一刻,终于还是扭头走开。

卜璋白蜷缩在被褥里,发着低烧,面上烧得红红的。他将门窗紧紧闭合着,空气不流通,房中格外憋闷;但再如何憋闷,都不及听见房外夏安逢转步离开的声响,来得叫人窒息。

经过昨晚,他陡然发觉,并不仅仅是不知如何面对夏遵;他内心涌起的疑惑和奇异感受,更多的是针对夏安逢。

按照古制,他俩都已年届婚龄,再如同幼时那般无拘无束打闹在一起——

似乎不再合适了。

从卜璋白住的院子里出来,夏安逢脚步停了好几次,想打转回去,又硬生生忍住。

烦,闷,疑惑,不解,在夏安逢身上从未出现过的情绪,因为生平第一次被小白拒绝,一下子全部涌上少年心头。

他自问自己并未做过伤小白心的事,昨日还好好的,今儿怎么突然就拒之门外,不愿见他呢?

要说害怕传染给他风寒,那肯定是借口,卜璋白知晓夏安逢身体健壮,天寒地冻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

他闷着脑袋在府里乱走,常乐跟在他身后,也没敢吱声。

不觉走到上午练武的后院里,好几名远亲族人,同他年纪一般的少年,正两两切磋武艺。有人见小侯爷来了,热情招呼一声,要同他过过招的意思。

夏安逢愣在台阶上片刻,接过小厮递来的长剑,一言不发的下了场。

他本有剑术功底,这些时日又发奋磨练,与这些只以剑术花招取乐、并不诚心修行的远亲兄弟对战,赢得轻易。在一片喝彩叫好声中收了剑,闷闷的想离场时,忽听一个声音插入场中:“二弟好身手,让为兄也领教一二如何。”

回身看见夏锋袖着手,慢条斯理从贴身小厮手上接了剑,不等他拒绝便闲闲走进场内。

侯爷府世子一现身,围观的远亲们都是唯恐没有好戏看的,纷纷叫起热闹。

夏安逢提着剑,站在场中,夏锋走到他面前,长剑充满挑衅的按在他肩膀。笑道:“怎么不说话,害怕吗?”

戏园子里夏锋当时侮辱小白的话语又冲上心头,夏安逢一抖肩膀,将他长剑抖落。冷冷道:“那就请大哥指教了。”

两人稍许拉开一些距离,夏锋笑意一收,长剑直截了当朝夏安逢刺来。

他俩幼时也曾过过招,夏锋剑招一向快准狠,从不留情,次次都能将夏安逢打个狗吃屎。

这次他提议比斗,便是为着上次夏安逢揪他衣领而存报复之心。定国候曾喝令他不得再找夏安逢麻烦,但以比武为名,狠狠教训他一次,父亲想必抓不到把柄。

抱着这样的想法,起手便是杀招,朝着夏安逢腋下、胸腹,直击而去。

夏安逢大致能够猜出他的心思。他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新仇旧恨,跟他一并清算。

避开夏锋剑势,转身出剑,脚底步伐变换,居然格外灵活。

十几招过去,夏锋一时竟然近不得他身,心里暗暗吃惊。

他知道这二弟,似乎颇有武学天赋,从前是耽于玩乐而荒废了武艺。但万万料不着,这厮认真学习进修起来,短短十数日时间竟能练出如此灵活身手——夏锋顿时气恼,不愿承认自己有落下风的可能,抓住空隙,朝夏安逢猛扑上去。

夏安逢一个侧身,躲开他正面攻击,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正要出剑,忽听出剑一直落空的夏锋,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气势格外凌厉啊,跟你相好吵嘴了不成?”

夏安逢脚步一滞。

随即腰间一痛,夏锋趁他分神的瞬间,用剑柄狠狠撞上他腰部。

“……!”

他连连倒退两步,吃力的接下夏锋回身欺上的一剑,力道之大,直接撞上身后大树。

哐的一声,眼前发黑。

再要挣扎着起身,夏锋已在众人拍掌中,将剑尖抵上了他心窝。

夏安逢咬着牙,死死瞪着侯爷府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字一句:“你、不、要、侮、辱、他。”

“我说了啥?”对方一片天日昭昭的笑,“我只说了一句‘相好’,不知你想到了什么?”

“你!”

“还是说,你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长剑用力,夏安逢惊觉那剑尖竟是开了锋,破开心口处衣裳钻进来。

夏锋脸上表情在外人看来仍然是亲热甚至亲昵的,他附在夏安逢耳边的话语,却是满含杀机:“像你这样幼稚得可怜的黄口小儿,父亲究竟看中你哪点?”

夏锋的敌意,透过开锋的剑直逼心口,夏安逢忽然把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去年误饮险些中毒的药汤,汗血马鞍下的银针,在戏园刻意只让自己听见的通敌叛国的诬陷……

他似乎懂了,又不是太懂。

夏锋是嫡长子,世子身份无人可替,袭爵是早晚的事;他不过是二姨娘生的庶子。即便母亲是异邦公主,那个部族也早因臣服于本朝而毫无威胁性。他自己成天无所事事,一无长进,夏锋将他视作眼中钉是为何缘故?

“父亲在你和卜璋白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他应该看到的人是我!”

长剑再进,血珠顺着剑锋一滴滴往外渗流,夏锋竟是毫无停手打算。

夏安逢忽然抬手,单手抓住锐利剑身,哈哈一笑。

“像你这样多疑又猜忌的性格,对毫无威胁的手足都能下狠手,你哪点配得上与父亲相像?”一抬手,竟然是兵行险着,在鲜血顺着掌心虎口流淌而下的同时狠狠运气,将夏锋欺压在自己胸口的长剑拔离开去。自己一个翻滚,自再次逼近的剑气范围滚离开。

他站起身的同时,夏锋也停止了追击。两人远远相看。

在场众子弟不明发生何事,起初看见夏锋占了上风,正要叫好,忽然见夏安逢手心、胸口都见了血,顿时噤若寒蝉。

“大哥的心意,夏安逢今日全盘明了了。”那一直嘻嘻笑笑、没心没肺一般的二弟,嘴角仍然挂着笑容,目光却渐渐变得冷淡,“来日一定好生讨教,再不让大哥失望。”

他扔了剑,转身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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