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8、变异的情感(1 / 1)
后院靠着墙根处,一棵高大槐树上钉着梨花木木板,中央用红色漆墨画有小小一颗红心。几根长箭插在靶子旁边,地下还落了一地散乱箭身。
夏安逢眯起眼,神情专注,将手中檀木长弓用力拉弯,两指并勾。咻然一声,羽箭穿树而过,钉在墙壁上颤颤巍巍的抖动。
武教头拊掌:“好!虽则准心仍然不稳,但力度十足,小侯爷进展神速,是练武的好料子。”
他这么说倒并不全然是溜须拍马。
夏遵初将夏安逢领过来时,这名姜姓武教头本来是抱着教这位小侯爷两三招防身功夫就足够应付了。毕竟勋贵子弟,几个真正吃得了苦去修习武艺,意思意思能够在围猎场上射中一两只兔子羊羔就行了。然而真正教授起来,才发现夏安逢学习的劲头很足,一招一式相当认真。而且他好像有过一定的剑术功底,懂得吐纳收息,基础竟然是比较扎实的。
这也让姜教头有了几分认真的兴致,把小侯爷真正当个徒弟来教,将自己武艺毫无保留传授。
他走过去,将羽箭自墙体拔下,吩咐下人收拾一地箭矢。
夏安逢放下长弓,后背出了一身热汗。
常乐端着一壶茶,正要给他沏水解渴,有家丁从前院跑过来,兴高采烈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常乐的眼睛立刻闪亮起来,也顾不上泡茶了,扯着嗓子对院子中间喊:
“二爷,二爷!”
夏安逢朝他看过来,他兴奋的喊:“榜单贴出来啦,卜公子在榜上!!”
“真的!!”夏安逢眼前一亮,扔了弓,撒腿就往外跑。
卜璋白比他稍早一些知道消息,此时正和夏遵、三姨娘在东厅说话。
夏安逢一头闯进去,他老爹语气平和的在说什么,不时点头;而卜璋白脸上亦含了温和的笑意,因为自己通过考试这样的好消息而眸子微微发亮,透着一股喜气。三姨娘卜秀姝坐在一旁,一会看看自家侄子,一会看看定国候,面上也是经过克制的喜悦。
“小白,咱们要出去好好庆祝一下!”少年扑腾到他身边,一半是高兴好友上榜,一半是高兴学馆考试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拉着卜璋白自由自在的浪去了。
夏遵看他一眼,也注意到他手掌都是这些时日练武磨出的水泡,肤色也微微晒黑了一些,原本准备禁止的话就吞了回去。
卜璋白脸庞微微发红,私底下和夏安逢摸爬滚打的闹腾是一回事,当着定国候的面两个人感情这么好,又觉得有些羞窘,似乎很是对侯爷失礼一般。他低声:“也没什么好特意庆祝的,晚些时候你来我房里,喝杯水酒就是了。”
“那怎么行,”夏安逢去拉他的手,毫不顾忌两个人都十几岁的少年了还在拉拉扯扯的黏糊,“这是天大的好事,怎能喝杯水酒随意敷衍,怎么着也得叫上一坛状元红,喝个尽兴!对了,我爹让我开春的时候陪你进京,这件事他跟你说了吗?”
卜璋白摇摇头,夏安逢虽然在祠堂里同他表示过这个意思,但他方才和夏遵表达多年教养的感谢之意时,夏遵并没有提起已经同意了这一茬。
定国候道:“从侯爷府动身去京城,即便有驿站车马,总还是会有荒郊野岭,或许不得不步行的地段。你身子虚弱,又没有什么随从,本侯不放心你独自进京应考。让逢哥儿带些仆从随你同去,路上既有个照应,也能让他磨练磨练性子,见识一下侯爷府外的天地。”
他看着卜璋白,目光一如平日的温柔:“期望你此去,能够重现卜府昔日辉煌——本侯相信,这必然是你父亲的最大愿望。”
三姨娘原本含在嘴角的淡淡微笑,在提及自己的亡兄时僵硬了一下,她垂下头,将目光移开。
卜璋白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苦涩,父亲自尽而亡,在将门世家确然谈不上是个多么光彩的死法……而他在夏府十年,一直背着卜家当年轻功冒进、连累十万将士惨死的罪名,再有夏侯爷的精心照料,终究还是活得沉重艰辛。
如果不是夏安逢,从小就像个转不停歇的陀螺围绕在他旁边,替他抵挡外人不屑的目光,为他在学馆打架——为这事夏安逢足足跪了三天祠堂,还挨了他父亲两鞭子——凡事都要拉上他同进同出凑热闹,他在夏府大概就如同夏府其他族内远亲一般无声无息,沉在墙角柱后的阴影罢了。
夏遵自己说完这句话,也忽然沉默了下来,似是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好友而内心伤恸。
沉寂了一会,三姨娘对卜璋白道:“璋儿,还不感谢你夏伯父一番好意?”
卜璋白猛地回神,“是……璋白多谢夏伯父关照。”
“既是考试已有了结果,你也不用成天憋在府里,随逢哥儿出门去放松放松罢。”
她大概不想一桩喜事变得有些气氛沉重,微笑着打发他二人出门。
夏安逢早等着有人发话,当下立刻唤常乐准备,拉着卜璋白告辞。
终于能够再次和卜璋白来到大街上,夏安逢只觉得吐气扬眉,头顶上的天空都蓝了好几分。
他跃跃欲试的拉着人进了一家最近的酒楼:“这儿的状元红很是不错,先前我同常乐出来尝过味道,今天给你庆祝,你也开开戒!”招手唤人:“小二,拿一坛状元红,再上几碟爽口小菜来!”
“好嘞!!”
酒坛很快就端了上来,夏安逢一掌拍开酒封,轻车熟路往卜璋白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他自己拿了个瓷碗,也斟满酒。
半琥珀色的液体里倒映出两名少年红扑扑的脸庞,方才好消息带来的兴奋还没完全从他们身上消退。但卜璋白到底年长矜持一些,他低头看了看那杯从来没有沾过的液体,笑着抿唇:“你这是打算灌醉我吗?”
夏安逢端起瓷碗,做出要跟他碰杯的姿势,眉飞色舞的笑:“平时你总端着架子,老成持重,这也顾忌那也不行的,今日我还真想看看你喝醉酒的模样。不是说人生有四喜吗?这学馆榜单榜首题名,还不好好庆祝一番?往日那些规矩都扔了吧!!”说完,啪地和他杯子一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
常乐立在一边,提心吊胆的给二爷上酒。他知道二爷有酒量,但这样似乎高兴过了头。
夏安逢是真心欣喜,他对这个从小寄居自家屋檐下,行事做人谨言慎行的好友其实是怜惜多于同情。平时虽然一副缠着卜璋白疯疯癫癫的模样,但内心深处,将这个苍白瘦弱、身量还没自己高的少年当成必须精心照顾的对象——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照顾他、期盼他好,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比谁都明白,能够通过学馆考试,赢得进京应试的机会,在卜璋白人生中如同一个无法替代的重大转折;走得好,他今后的命运都可一朝改换,再登光耀的门堂。
夏安逢将瓷碗中的酒饮尽,招呼常乐添酒,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卜璋白,眸子里溢满笑意。
卜璋白将袖口遮着酒杯,原本只想饮上一口便算,眼底印入夏安逢发自肺腑的温柔笑意,看着他一双漆黑点墨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自己——卜璋白忽然心头一热,暖意缓缓漫上胸口,那杯酒再也无法轻易放下。他便一仰脖,一饮而尽。常乐给他将酒杯满上,他也没有推拒。
一来二去,他不知不觉竟然饮下了三杯之多,眼前有些明明晃晃。再看对面的夏安逢,一个影子似乎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
卜璋白眨了眨眼,下意识的将手伸出去。
夏安逢也喝了足有满满三碗,但他身体强健,又有习武根基,尚在酒量范围内。见卜璋白将手向自己伸过来,他便隔着桌子捉住他的手,眼神亮亮的:“怎么了,小白?”
“我上京,你会一直陪着我罢?”
“那是当然。”
“那……如果我在朝中做了官……”卜璋白喃喃自语,好像也不全然是说给对方听,“你要留在京城吗?”
这话问得其实透了几分稚气,他二人再是青梅竹马,自幼相伴长大,将来终归也还是要各奔前程,甚至各自立业成家。
一直立在旁边伺候,滴酒未沾的常乐,觉着卜公子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则有些奇怪,但或许也是竹马情深,两小无猜的深厚体现吧。他家二爷大抵也是这么想,抓着卜璋白的手多用了几分力,眼睛亮晶晶的许愿:“留啊,小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一直不分开。”
卜璋白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那坛状元红最后还是没能喝完,因为卜璋白问完那句话后就脑袋往下一栽,趴在酒桌上进入了梦乡。夏安逢自个儿饮了一会,也有些困倦,索性挪到卜璋白身边,替他挡住窗口吹来的冷风。两个人倚靠着睡了好一会,到黄昏时分,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清醒过来。
随意点了些易消化的饭食用过,又在街上并肩走了一会消食。眼瞅着夜色越来越浓重,卜璋白身上薄薄长衫已不能抵御夜间寒意,这才结束了一天的狂欢,打道回府。
与夏安逢道过晚安,卜璋白独自一人加快回房的脚步。夜风一吹,将他初次饮酒还有些微微发热的脑门吹得更是晕晕沉沉。
他从假山旁经过,正要跨入别院中去,忽听得假山后面,传来一个轻微的、幽幽的声音,那个声音很熟悉,正是他姑母卜秀殊。与他姑母同样站在假山后,被遮挡住身影的人,声音也很熟悉。
“今日借着酒意,妾身斗胆问一个问题……”
定国候好似很意外:“你想问什么?”
偷听长辈说话未免过于失礼,卜璋白本想赶紧避开,但那两人的对话,却宛如一道刺入骨髓的冷风,牢牢攥住他的心神。他死死钉在地面上,呼吸困难,再难以挪动半分。
“——这么多年,妾身一直心存疑虑——”
“侯爷您对亡兄,究竟抱持着怎样一种感情?透过妾身,抑或是璋儿,看着的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