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7、暗度陈仓(1 / 1)
没了唧唧咋咋跟麻雀儿一样的夏安逢,卜璋白这些天着实静心念书,饮食起居也很规律。他没将夏锋当日说的话告诉姑母,而是压在心里。
卜家虽然没落,但知晓当年那场战役的人未必全部离开人世。他不好旁敲侧击去同养育自己多年的定国候打听,但如果到了京城,——听闻天脉谷一战,有不少当时的禁卫军也一同出征——说不定能在朝中听闻若干信息,慢慢串联还原那场战役始末。
夏锋定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出那种话,卜璋白心里其实比夏安逢明白。
如果有人暗地传谣,败坏卜家名誉,即便卜家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卜璋白也决不能放任不管。
他还记得父亲苍白没表情的脸,在最后的岁月里总是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那面上冷静看来似乎是冷静,实际已接近崩溃的疯狂。
“璋儿……”声音轻得有如呢喃,抚摸他脸颊的手掌冰凉,冷得不像曾经执戈跃马的军人。
璋儿,为父无能,无法为复兴卜家做任何努力;来日若是你出人头地,望你……
这样的话,父亲只说过一次;而后面还会说些什么,卜璋白一直想听,却再也没有机会听见。
定国候在父亲未死时,曾经多次拜访,两人在书房有过极其激烈争执。卜璋白撞见过一次他俩直接动手的场景,书房用具俱毁,灰尘漫天——定国候满脸都是血,不知是被父亲用什么攻击了。鲜少表露自己情绪的男人,将父亲死死压在桌角,眼睛里是不亚于对方的深切悲哀与痛苦:“我不希望看见你这副模样。”
父亲面无表情,挣扎着要从他身下脱开去。若不是看见孩子受惊的面庞在窗外一晃而过,他俩估计还得打个死去活来。
在那次之后,定国候再不上门;直到父亲死去。
一片花瓣自窗口飘落进来,正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卜璋白视线一晃,耳边重新涌入学馆朗朗诵书声。
先生拿着书本,踱到他旁边,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专心。
他垂下眼,提起笔,在先生讲授的课本旁边做标注。
手中狼毛笔杆身圆润,尖圆齐健,正是前些日子夏安逢让常乐特意送来的文房四宝之一。他煞是喜欢,将这支笔随身携带,每每用完必精心清洗,再用专门的笔袋装好。若是此次生徒选拔考试通过,卜璋白心头暗想,他定要将它携上京去,在尚书省、皇上面前用它。
就仿若,夏安逢陪在他一起。
十几名少年的读书声在学馆大堂回荡,楼下小桥流水淙淙,水面飘浮入秋坠落的花瓣,远远看去,书卷花香,颇有古意。
定国候背着手,站在正对着这间学馆的茶楼二楼雅座,目光远远注视对面窗边月白色长衫的少年。少年身影挺拔俊俏,侧脸莹润,垂眸认真的模样,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身影紧紧重叠。他忽然有一瞬间无法呼吸,双手沉沉按在窗台上。
“不知侯爷,找老夫有何贵干?”
他身后坐着的一位须发俱白的老者,正是本省学政。目光随着定国候一道,向临窗而坐的少年看去,恍然知晓什么。
定国候回过身,提起桌上方沏好的碧螺春,给学政倒满茶杯。
“其实,此次特意请学政大人来此饮茶,是为满足本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
雅座内除他二人外,再无他者。学政手指抚摸长长胡须,明知故问:“定国候想问些什么?老夫定当知无不言。”
“生徒考试,需要经过哪些程序,才能确定最后入选名额?”
“通常而言,只须考卷出众,赢得阅卷官认同。”
“那不知此次生徒考试,共有几位阅卷考官?”
学政笑了笑,“侯爷,你这是为难老夫了。阅卷考官乃是临时抽选,就连老夫,也不能提前这么多日知晓呐。”
夏遵端起自己那杯茶,慢慢饮,若有所思:“那我便换个问法,敢问尚书省会试,本州有几个应试名额?”
学政把目光投向窗外,笑:“考生卷子出众的州省,应试名额可适当放宽,曾经一年有过十几名上京应试的先例。但若考生资质平庸,便是找遍全省,也难以找出一人送去迎考。”
他忽然改了话题:“那位长衫公子,面相似乎有几分熟悉,他是……?”
“他名卜璋白,是本侯一位世交之子,聪慧伶俐,文章出众,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相信以他能力,脱颖而出不成问题。”夏遵道,学政把目光又转回来,看他接着说,“但为免国家痛失良才,本侯还是希望能有识才伯乐,愿助一臂之力。”
学政好似没有听懂,只说:“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为皇上守住这一片江山社稷的,必然是后辈英才们。侯爷副手的麾下,正好也有一名武学上进的大好青年,侯爷说不定会有印象?”
定国候道:“哦?不知是何人?”
学政说了一个名字,定国候拍了拍大腿:“是,我对那个青年人有印象,根基出众,确是可以为本侯所用。”
他将杯中茶水饮完,道:“今日多谢学政大人拨冗相见,为夏遵一解疑惑。先行告辞。”
学政笑吟吟拱手,心照不宣地目送定国候大步走出雅座。自己倒了杯茶,继续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
“卜璋白……卜……”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眉头一皱,想了起来,失声,“卜家……莫不是卜少帅之子——”
他重重放下茶杯,未饮完的茶水洒了半桌。哈哈大笑:“无怪乎……无怪乎。”也不知无怪乎什么,絮絮念叨半晌,起身,径直推门去了。
“嘶嘶嘶——轻点啊喂。”
夏安逢趴在床榻上,光裸着上背,龇牙咧嘴的等着常乐给他涂抹伤药。常乐手里拿着一罐用完一半的跌打化瘀药膏,抱怨:“二爷,你总鬼哭狼嚎的,常乐都不敢下手给你换药了。”
他家二爷把头扭过来,狠狠瞪他:“敢说本少鬼哭狼嚎,你来试试看!”
夏安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是淤血痕迹,连抹了几天的伤药,比之寻常人还算好得快的。但不知是不是医馆大夫别有算计,总觉得那伤药涂抹上去,除了止血疗伤外,还格外有种灼痛刺人的副作用,弄得夏安逢一换药就面目扭曲,恨不得一口吃掉,将外敷变作内服就好。
常乐一边哄他,一边用白布蘸了一些药膏往他背上淤青涂去,夏安逢正想继续鬼叫鬼叫,忽然听见他老爹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伤药要涂抹匀整,一次用足量,这样猫抓狗挠的,能起什么作用?”
常乐这一吓,药瓶子差些咕隆跌到地上去。所幸夏安逢手快,一个伸长手臂,将那瓶药捞到怀里。这一动牵扯到伤口,他眉目狰狞的扭了一阵,痛苦又心虚的回过头看着他父亲:“……老爹。”
定国候步进房来,道:“将药给我。”
“……”夏安逢哪里敢不给。
在接下来的一炷香功夫,常乐见识到了真正的鬼哭狼嚎。
定国候将瓶子里剩下的伤药一点不漏的平敷到夏安逢周身,宽厚有力的手掌顺势摁在他腰背处推络活血,将郁结其中的淤血全数推拿化散开去。这一用上内力的推拿,夏安逢虽则给按压得满头冷汗,倒是慢慢觉得四肢百骸都通畅许多。
他垂死的趴在床榻上,缓了几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老爹责骂前坦白,争取宽大处理的好。
“我没有出去惹事,是前几日……”
定国候将用完的药罐搁下,淡淡道:“我知道,在街上救了一个小娃儿。”
夏安逢登时不知是该感慨老爹耳目众多、无孔不入,还是该谢天谢地自己没有试图在老爹面前撒谎。
“那驾马车简直欺人太甚,也不知上面坐着哪家纨绔子弟,险险撞到人也不下车察看道个歉。老爹你认不认识那上面的花纹?”夏安逢指责别人纨绔,忘记自己其实也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主。定国候看了他一眼,忍了忍,道:“……不认识。”
“不可能吧,这州省各处,哪里有神通广大的老爹不认识的家族徽纹,你不是因为那是某个熟人,想包庇……”后面滔滔不绝的话,在定国候的冷眼下,识趣吞了回去。夏安逢见风使舵,“——老爹说不认识,那一定是外来人员啦。”
定国候从他床边站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
道:“待你伤势好后,我让专门的武师训练你,将武艺重新捡起来,认真学。三个月后,我要验收你的学习成果。”
夏安逢大吃一惊:“什……为什么突然……”
因为是庶子出身,他老爹对他的要求远不及对嫡长子夏锋严格,一直将他放养,任由野草一般随意乱长。今天为何突然间严肃起来?
定国候道:“你年纪不小了。明年……”
夏安逢更受惊吓,手脚并用,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老爹你不是要给我娶亲吧?我虽然有听闻过几家闺秀容貌出色,但毕竟没有机会深入接触,我觉得谨慎一些……”
“废话,哪家闺秀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给你机会深入接触?”
饶是一向定性极好的定国候,在他这满脑子奇思杂想的二儿子面前,也是风中凌乱,给他把话题绕来绕去到了奇怪的地方。
夏安逢把嘴巴合上,大大松口气。
为避免他再有机会想歪,定国候直截了当说明来意:“你将武艺修炼好,明年春天卜璋白若有机缘去尚书省应试,你便陪他一同进京,到兵部报到。”
“咦!!!”
这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夏安逢原本发愁要如何技巧的说服他老爹,没料到老爹竟然主动提出来——赴兵部报到,若官职有缺,或许当即就能走马上任,留在京城与卜璋白为伴了!
“侯爷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皇上贡献一些微薄之力。”
夏安逢选择性的忽略掉了微薄这个词,兴奋地:“小白的实力我知晓,他定能压过所有学子,——”不顾伤痛跳了起来,“我要早做准备。”
他老爹居然没有反驳他对卜璋白的强烈信心,默认了让他即刻开始认真习武。
十五日后,州立学馆举办的生徒选拔考试放榜,卜璋白果然名列榜首。他的答卷被张贴出来令州省诸多学子观摩,其文赋风流,辞章雅致,旁征博引而蕴意深刻,见者无不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