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5、祠堂(1 / 1)
5、祠堂
行动远快于理智,夏安逢在听见那句污蔑至极的话语时立即跳起身来揪住了夏锋衣领。
戏台上正在唱戏的青衣,动作随之停顿,看向台下;而台下院落里坐着的人们,开始发出细微骚动声。
夏遵回过身一眼看见,低喝一声:“成何体统!放开你大哥!”
夏安逢紧紧揪着夏锋衣领,双目中隐隐怒火流动,咬着牙瞪着若无其事的对方,仿佛没有听见他父亲的话。卜璋白也站了起身,他面色依然苍白,身为当事人,神情却比小侯爷镇定许多。他也压低声音:“夏安逢,你松手。”
夏锋笑意不减,仿佛当着满院宾客面被揪住衣领的人不是他自己,慢腾腾的:“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夏遵腾地起身,身材高大威武的定国侯一言不发,一步就跨到两个儿子身旁,一手抓住夏安逢手腕,将人拖了开去。
被定国侯拖住手腕,夏安逢还想反抗,定国侯厉声:“来人,给我把二爷关到祠堂里去,谁也不准探看!”
院落里一阵兵荒马乱,家丁们忙着乱着进来将小侯爷拉走。在场宾客们脸色都有几分尴尬,谁也没料到定国侯寿辰会闹出这样一场节外生枝。
那闹事的似乎是侯爷府庶出的二子,……啧,竟然敢当众对嫡出的世子动手,也不知是太过飞扬跋扈,还是侯爷素日宠得过了头啊……
看侯爷的脸色如此难看,宾客们再想看戏也坐不下去,纷纷跟侯爷告辞。定国侯也没有心思挽留,大略打过招呼,告过赔罪后,沉着脸回了书房。
夏锋还留在原地替他父亲送客,言笑晏晏,仿佛方才发生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身发现卜璋白还孤零零一人立在院落里。
曲终人去的戏台上,几盏红灯笼高高挑起,投射下来的红晕光芒在这位卜家公子脸上、身上染了一层淡淡血色。本是晶莹如玉的白皙脸庞,在四周逐渐围拢下来的夜色映衬下,竟是有几分如幽魂般慑人。
然而卜璋白仍然是好看的。
夏锋心头暗想。这样一位名门将领的遗孤,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反而生就一副风流天成的容貌,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恶意讽刺。也莫怪乎他对庸脂俗粉没有兴趣,心思倒有一半在这个卜家公子身上……
夏锋将手伸了出去,居然很顺利的牵到了那双冷得有些瘆人的手,他一个哆嗦,大大的兴奋了起来。
“你莫怕,本世子同夏安逢那个窝囊废不同,天大的事都可以护着你……”
卜璋白道:“收容包庇卖国贼的后裔,按律可以夺爵、抄家、灭族……”他轻柔的看着夏锋,语气可说是温柔如水,语气中的某种含意却让方才还如坠蜜糖的世子周身打了个冷战,“世子方才当着夏安逢的那句话,可是想清楚了说的?”
夏锋登时清醒,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卜璋白笑了笑,温柔道:“幸好那句信口开河的玩笑话只有我和逢哥儿听见;若是给侯爷听了去了,只怕现下跪祠堂的人要换做世子了呢。”夏锋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卜璋白转身离去,声音淡淡的飘了过来。
“下次世子再想编排卜家不是,请务必留心隔墙有耳。”
夏安逢给半客气半强制地押到祠堂,面对着一排排列祖列宗牌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他虽然少年心性,爱动贪玩,到底还是清楚自己方才在戏园子里众目睽睽下闹出的风波,极大败坏了定国府和老爹的形象。
他只有些后悔,没在被定国候拉住前狠下心来揍他哥一顿,替小白好好出了那口遭人诬陷的恶气。平素大哥怎么调笑他或欺负他,他心大,不放在心上;但欺负到卜璋白,那就是踩着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可以杀头的罪名——大哥是脑子秀逗了吗,竟然这样指责小白的祖父?
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安逢头也不回,大声道:“不用来看着本少,一人做事一人当,本少不会偷溜出去。”
响动声安静了一会,非常轻的脚步向他走了过来。
卜璋白看着红发少年一动不动,昂首挺胸的跪在一排牌位前,都不用去看他脸上的神色,光从这理直气壮的背影都猜得到他此时的心态。
他心情复杂,又想笑他做事率性冲动,又因他护着自己和夏锋当众反目而感动,一时不知是要责备他还是感谢他好,只能一声不吭的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来。
夏安逢扭头看见是他,一阵惊喜,随后立刻抓着他手腕:
“小白,大哥信口胡说,你不要相信他。我相信卜伯父和卜老爷子一生磊落,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
卜璋白沉默了一会,笑了笑,“我祖父战死时,你还未出生,你怎能保证他的人品?”
夏安逢道:“虽然没有亲见过他老人家,但卜伯父我是有印象的,那么坦荡正直的一个人,他的父亲必然不会差到哪去!再说,我光是看你,都能猜想得到卜家门风家教。”
卜璋白轻轻嘘了一声,要他小点声:“趁前面都在忙着送客,我才找到机会偷偷溜进来,你这样嚷嚷,给人发现我跑来你家祠堂,又要招人闲话。别让夏伯父为难。”说着,他自袖中拿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雪白的大馒头,轻声,“你还没有用过晚膳,趁热吃了吧。”
夏安逢是真饿了,跪祠堂丝毫没有妨碍到他的胃口,少年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啃起来。卜璋白看着他狼吞虎咽,目光向祠堂供奉的牌位扫视了一圈,上面的名字大都有所耳闻。
卜、夏两家数代世交,往来密切,对彼此族人知根知底;因为都是武将出身,两家曾多次并肩作战,在沙场建功立业。多年前那场决定了卜家与夏家后来气数的天脉谷之战,当时出战的主帅便是卜庆天,副帅为夏业延,卜璋白与夏安逢各自的祖父……
夏安逢紧赶慢赶把热腾腾的馒头吃完,看卜璋白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牌位上,担心他又想起卜庆天伤心,赶忙道:“趁老爹没来检查我跪祠堂,你还是赶紧回房,当心被他抓到你给我送吃食。”
虽然印象中,夏遵从来没有对寄住侯爷府的卜璋白发过火,一向客客气气、关怀备至,比待他们这几个儿子还要好;不过他今天惹的事出的丑太过头,还是得提防万一老爹气昏头,将卜璋白一并惩罚了。
卜璋白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些牌位,有点怅然若失:“今日侯爷四十大寿,也不知向出家静修的老侯爷请安了没,我原以为老侯爷会回家看看……”
夏业延削发为僧那年,他还不满5岁,等到长大成人,想向夏老侯爷讨教天脉谷一役的历史时,老侯爷早已闭关不见外人。哪怕是夏遵亲自去迎请,这位当年的骁勇战将也再不曾在家中露过一次面。有人风传,夏业延当年亲见自己多年知交惨死却无法近身营救,强烈打击之下,传爵位于儿子夏遵,自己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其实就连夏安逢,与自己祖父也不过见过短短数面,早已回忆不起祖父的声音与容貌。他对夏业延最初和最终的记忆,始终只停留在侯爷夫人和两位姨娘烧香拜佛时的祷告里。
跪得太久,膝盖开始阵阵发麻,红发少年炉火纯青的把重量先移到左边膝盖上,过一阵子再换到右边膝盖。他一边忙着畅通腿脚血脉,一边安慰心事重重的好友:“他老人家有派人送来亲手抄写的经书给老爹祈福,看字迹还非常康健,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嗯。”
更漏已到亥时,卜璋白起身欲走,想了想又忍不住,把祠堂前方端端正正摆着的一个蒲团抱过来,“你爹让你跪,又没让你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你不会让自己跪得舒服点吗。”
夏安逢其实已经跪得东倒西歪,全靠着肚子里馒头的热量在撑持。卜璋白将蒲团拖到他身前,他精神一振,笑眯眯的把蒲团塞到膝盖下方,眨巴眼睛:“还是小白最心疼我。”他朝卜璋白凑近点,蹭了蹭他衣袖,顺势把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的打算说出来:“小白,下月学馆考试,你若通过选拔进京,来年会试我陪你去应考怎样?”
卜璋白一愣,“陪我进京?为何?”
夏安逢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词:“我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和你结伴同行,一来可以保护你,二来给你途中解闷,三来顺道在京城开个眼界,好好玩上一回啊。”
不能告诉小白,他是千万个舍不得他离开身边;如果照实说,小白一定会害羞然后拒绝。
“……只要侯爷放你去,我无所谓。”抿了抿唇,卜璋白心里一日来的苦闷与烦恼,竟然在夏安逢这个请求中不翼而飞。
推开祠堂门如来时一般轻轻离开时,脸上挂了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