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4、血战金沙滩(1 / 1)
夏安逢和卜璋白去过的那座跨院,当天晚上就搭起了戏棚,作为正院临时戏台的后台。各类行头分门别类摆放在跨院房屋里,堂会角儿们休息和上妆、换衣都在房中,只等着班主安排好前面的事,再传唤他们上台献艺。
正院两旁的东西厢房,在定国侯寿宴前一天就拾掇干净,专给祝寿宾客所携的女眷看戏观赏;男宾则在院落中间,安排了桌椅与方凳,桌案上摆放水果点心与茶水。侯爷的位置在戏台最前一排,稍侧后点位置依序摆放了世子、二爷、三爷的座位。
夏安逢这两天挺老实,遵照侯爷的命令当真一步也没迈出侯爷府。碍于三姨娘的话,他也不好去找卜璋白,自个儿闷在后院跟着府中武师习剑。耳边听着前面院子的热闹喜庆,人来人往,居然破天荒的沉下了心,一次也没偷溜过。
夏侯爷来过两次,他不是在跟着武师的口令起剑,就是安安分分守在书房里看兵书,侯爷觉着这小子被马摔过一回,好像终于摔出成熟和理智来了。
“这才有个云骑尉的样子,不枉皇上赐你封号。”
夏安逢心里却另有盘算,这样浪子回头式的做法,倒也不全然是作秀给他爹看。
小白若是通过了学馆考试,来年春天就要进京参加尚书省会试,会试通过的话还有殿试。殿试若被皇上看中,谁知道还回不回本州来?他在这里无亲无故,仅有三姨娘这个从小将他带大的姑母,留在京城发展一无牵挂,二大有前途。
小白在京城做了官,他怎么还能在府里混吃等死?从他有记忆以来,卜璋白就陪在他身边,比夏锋、夏平昌这两兄弟要亲近密切得多,夏安逢不能想象离了卜璋白的日子。
再说他身子那么弱,在京城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要有个知暖知热的兄弟在旁边照顾他。这样两相权衡之下,虽则考试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夏安逢已决定要以去兵部补录职缺为名,陪同卜璋白上京考试。老爹同意他去最好,不同意就创造条件逼他同意。
于是乎,就有了让夏侯爷看了心生欣慰的这两日勤学苦练。
寿宴日子到了。
定国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来给定国侯贺寿的官员、贵族往来不绝,有早就与定国侯交好的本州的显贵政要,有与定国侯过去一同并肩作战的武官武将,有素闻定国侯赫赫大名而借此机会拜谒结识的新进官员,还有来自京城的一些朝中关系良好的同进们。就连当今圣上,也派了专人送来贺寿礼物,以示皇恩浩荡、圣眷浓厚之意。
定国侯从拂晓起身就没有停歇过,忙于与来客寒暄客套,安排各位达官显贵入座。待主客一一见过礼,用过午食,在戏园子里坐定,精心准备了好几日的堂会就鸣锣开场,正式上演。
第一出戏是侯爷夫人点的《天仙配》。
夏安逢人坐在位子上,心思不定,老想着自己旁边空着的座位,不知道卜璋白什么时候过来。这吹拉弹唱的声音这么闹腾,卜璋白就算躲在哪个角落里看书,也不知能看得进去多少,还不如索性拉他出来凑个热闹。但他心里乱想,身体还是规规矩矩坐着没有乱动,毕竟侯爷端坐在最前方,院落里坐满了看戏的宾客,一举一动都会招来注目。
他左侧方,夏锋眼睛一直看着戏台上花旦的一颦一笑,适时的鼓掌,微笑,点头,就如同之前陪同父亲迎客一般举止得体,进退得宜,俨然出身良好的世子派头。另一边夏平昌也在看戏,咿呀发笑,好几次想起身跑上台去,被守着他的心腹急急按住,安抚下来。
一出天仙配快唱完,卜璋白自戏园子最右边的走道急急走来,循着夏安逢给他留的座位坐下。
侯爷听见动静,微微偏过头,对向自己行礼的卜璋白点点头,示意他坐好听戏,不用上前。
“你方才没过来用午膳,去哪里了?”夏安逢悄声,“再下一场就是《金沙滩》了,我还担心你赶不上。”
卜璋白道他以前看过这场戏,就算没赶上,也不打紧。再说今天主要是为侯爷祝寿,让宾主尽欢,他凑不凑这个热闹无关紧要。
夏安逢看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应该还萦绕着前日三姨娘说的话,就宽慰他:“小白你头脑那么好,一定没问题的,别逼自己逼太紧,要适当休息。”
他俩窃窃私语的声音稍大了些,夏平昌恼怒的唔了一声,表示看戏被打扰的不满。卜璋白捏了夏安逢掌心一下,两人便把目光投向台上,专注欣赏起戏来。
定国侯的心思并不全然在戏台上,他时不时同坐在自己左近的同僚说笑,谈论近来京城或本州中发生的大小趣事。
戏台上结束了一出折子戏,沉寂片刻,锣鼓声再度响起。几名武生同时上台,均做戎衣持兵状,绕场飞奔,与对面几名同样武将装扮的人短兵交接,口中厮杀有声。
正与同进聊起当今皇上又添了一位小公主的定国侯,表情一愣,目光转向戏台。他没有过目戏本,今日的堂会戏全是交由夫人和管家一手操办,夏遵以为以女眷们的喜好,必是爱点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之类的本子才是。
参演这场堂会的大都是经验丰富的戏角,金沙滩虽是未列入堂会戏本的武戏,但经过一日一夜排练,仍是在那一片戏台演出活惊心动魄的沙场气氛,活灵活现的再现辽宋两军对垒的刀光剑影和杨家将浴血奋战的报国豪情。整个正院里看戏的宾客都被精彩迭出的戏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不错一瞬紧盯着戏台上的你来我往。
夏遵忘记了要同同僚的寒暄,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戏台上,原本右手端着的玉质茶杯也慢慢放在旁边案几,另一手在袖口紧紧握成了拳。
夏安逢第一次看这场有名的武戏,心中不得不暗赞小白有选戏的眼光,这可比那些软绵绵的唱腔来得精彩多了!
他还抽空分心看了看前方坐着的老爹,发现不同于方才缠绵悱恻的文戏,老爹的背影挺立得笔直,一动不动,仿佛被台上无比激烈的精彩武戏摄住了全副心神。
卜璋白也在全神贯注的看戏,连夏安逢向他投来的钦慕视线也完全忽略。
演到杨家众将率众突围,死守防线,而久等救兵不至,最终一一惨死敌手时,定国侯手中紧紧攥着的玉质杯身,哧啦一声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向来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定国侯,在场上杨业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竟至失了神,旁边一位徐姓官员对他连说了几句话,都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爷,侯爷。”
夏遵猛然一个机灵,回过神。
台上《金沙滩》已落幕,戏角们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微笑退场。
徐姓官员感慨地说:“真是一出精彩好戏啊。这杨家将的浴血奋战,真真让人回忆起十五年前那场天脉谷大战,——咳,要不是当时夏老侯爷力挽狂澜,只怕不止中军全灭,敌军恐怕一路杀向关内而来,又要教生灵涂炭,百姓苦痛了。……啊,……”他猛然收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看了看定国侯苍白的脸色。
夏遵却慢慢的接了他的话:“……是,我们父子拼死鏖战,虽是险胜,但也……以付出十万大军溃灭,和……卜帅战死沙场的惨烈代价……”
徐姓官员顺势回头看了看不远处,与夏安逢并肩坐在一处的卜璋白,斗着胆子安慰:“侯爷义胆仁心,收容照料卜少帅孤子,视为己出。卜帅九泉有知,也当瞑目了。”
定国侯没再说什么,轻轻唤人撤换玉杯。后来再也没有碰过茶水与点心。
他俩的对话虽轻,夏安逢和卜璋白却也听到了零星片语,卜璋白的脸色白白的,在夏安逢担心的握住他手时低下头去。
夏安逢察觉到他的手心一片湿滑,方才那短短一场戏的时分,这人竟是出了一身薄汗。
“小白……”他虽年少,却也听家中长者和一些武师谈论过十五年前那场血战,知道卜璋白的祖父卜庆天在天脉谷死于乱箭之下,卜璋白的父亲因伤未跟随上阵,后抑郁自尽而亡。
虽然传闻中,卜庆天之惨死,好像是咎由自取,因为他带了中军轻率冒进,才会误入陷阱,险些全军覆没……
但这个传闻仅仅流传于坊间,定国侯夏遵严令禁止侯爷府中有人谈论,一旦有违,那是要重杖责打并驱逐出府的。夏安逢只记得依稀听侯爷夫人和大哥夏锋私底下这么嘲讽过——他俩对卜秀姝和卜璋白,始终是万分嫌弃。
夏安逢不清楚这个传闻卜璋白是否知情,他也从来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当年那桩旧事。毕竟卜府家道中落,人丁凋零,便是自那十五年前始。当时卜璋白尚在襁褓之中,夏安逢还未出世。
卜璋白感到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自不远处投射过来,侯爷府世子转过头,对着他,口唇微微翕动。
夏安逢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去看见夏锋,满怀恶意的表情和讥讽上扬的嘴角,那人用只有他俩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在戏台锣鼓再次响起来的嘈杂中说了一句话:“通敌卖国,便是死也活该啊。”
卜璋白眼前一花,夏安逢已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转身狠狠揪住他大哥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