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3、寄人篱下(1 / 1)
看见卜璋白拉着夏安逢的手进房,夏府三姨太,卜璋白的庶出姑母,夏安逢的三姨娘,准备好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口。
“姑母,您找我?”卜璋白敏锐的察觉到姑母的目光落在他拉着小侯爷的手上,心念一转,就明白姑母八成听说了今日闹出的风波。
他松开夏安逢的手,垂着头道:“我们去骑马前,学馆的功课我都做好了。”
姑母叹了口气。
她不过三十出头,一头青丝长及腰际,娇美可人。嫁到定国候十几年间虽无所出,仍然颇得侯爷宠爱。与卜璋白并非直系血缘,但均承袭了卜家俊雅端方的气质;两人并肩立于一处,容貌相近,反而易被认作姐弟而非姑侄。
卜璋白自父母双亡后,就一直被这位姑母带在身边;她出阁后,为了教养他方便,甚至央求定国候,将侄子带入府中照管。卜璋白对她一向又敬又爱。
听得她叹气,心里先不好受了几分。抿着唇,那股机灵劲在姑母面前收敛得彻底。
夏安逢抢着说话:“三姨娘,别怪小白,是我骑了马去草场那边找他,他有在用功念书的。你要怪就怪我,我一天没见着他,心里想得慌。”
三姨娘望着他,“姨娘不是怪责你们玩耍,只是下月学馆选拔考试,是头等大事,万万耽误不得。逢哥儿你是勋贵子弟,出生便有官位;璋儿若是不靠自己考取功名,总不能赖在侯爷府一辈子。”
夏安逢看了看卜璋白,卜璋白低着头,一副自知有过的模样。
夏安逢悄声道:“他文章那么好,不论什么考试都不在话下……”但心底也清楚,会馆考试名额有限,能够通过考试脱颖而出,顺利参加尚书省会试的人数寥寥,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这么想到了,心里头先虚了起来。踌躇了一阵,听三姨娘道:“这孩子身子虚,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可以参加考试;再拖个几年,考不上科举,就该张罗着娶亲,届时再想安安静静读书怕也难以沉下去。”
卜璋白垂着头,轻轻应:“璋儿知道。”
夏安逢急了,“三姨娘,都是我的错,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出个办法,又不舍得看卜璋白霜打茄子一般垂头丧气的模样。一咬牙,“我在他考试前,不缠着他玩还不行吗,我、我再不打扰他!”
这个决定说出口,简直跟破釜沉舟壮士断腕一般,小侯爷心疼得英挺的眉峰都皱弯了半边。
三姨娘问:“当真?”
夏安逢挣扎:“君子一言。”
卜璋白闻言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而没有出口。
三姨娘目光落到他脸颊擦伤涂抹的药水上,又看看卜璋白经过整理仍然看得出草地上滚动过褶皱痕迹的长衫,将自家侄子拉近一些。口气温和:“璋儿你先将这身衣衫换下。”
夏安逢还怔怔站在原地,纠结着自己脱口而出的承诺。
学馆考试结束,那还得有一个月呢,没有小白陪着,日子岂不无趣得很……
眼角余光瞅着卜璋白接过三姨娘递过的整洁衣物,将绾好的发放下来。长长青丝像瀑布一般散落,披在雪白的里衣外头,黑白分明得紧。
这外衫一脱,才注意到卜璋白骨架不大,肩膀瘦弱而腰身纤薄。虽然比自己略长两岁,发育得还没有自己一半结实,无怪乎三天两头着凉受寒。
这么一想,又庆幸之前摔下来的时候眼疾手快给小白做了垫背。不然他这细手细脚,非折断几根骨头不可;到时候卧床不起误了学馆考试,不等三姨娘责罚,他自己就得先愧疚至死。
卜璋白换好衣物,回头看见夏安逢怔愣愣的盯着自己看,脸上莫名一热:“你在看什么?”
“小白你可真瘦……”
三姨娘这时打岔进来:“也快到用膳时候了,逢哥儿你赶紧先去前厅。晚些要是夫人过去,没看见你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又要训你。”
少年想到侯爷夫人那张圆圆胖脸就腻烦,又不能不遵守人子礼仪,磨磨蹭蹭的看着卜璋白。卜璋白道:“你去罢,我整理好就跟姑母一起过去。”
夏安逢一走,三姨娘捏紧卜璋白掌心,捏了半天,终于是把找他来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她说:“方才世子来过,你是不是又插手他们夏府的事了?姑母同你说过多少遍,你只是一个外人,就连姑母,也是个外人。”
口吻再不复夏安逢在场时的温和:“夏锋也罢,夏安逢也罢,哪怕那个疯疯癫癫的夏平昌也罢,表面上的和睦一定要维系住,而内心深处,你务必要知晓自己的身份。感情投入太多,牵涉太多,你将来抽不了身。”
“姑母,我……”
三姨娘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低声:“我今日之所以还在夏府,是因为夏侯爷顾及你亡父的颜面,看在多年世交,他留有情分。若换做其他侧室,十几年来无法诞下一子半女,早就被休逐出了。”
卜璋白悄声:“姑母未有生育,不是因为侯爷从来不与您共枕……?”
“是,但外人并不知情。我们在侯爷府是不能长久的,你懂不懂?”
那张清雅娇美的脸上,覆了一层哀绝的表情。
另外还蕴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主人隐忍地克制着。
她虽庶出,到底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嫁来定国候府做了妾,于情于理,其实都是个大损颜面的事情。卜家若不败落至此,是断然不会让她只凭一片深情,便自贬身份。
卜璋白不敢同她目光直视,又一次深深垂下头。
三姨娘叹口气:“姑母只希望你早日长大成人,明白姑母的苦心。”
夏安逢穿过几条回廊往前厅走,经过月形拱门的院落时,听见里面传来月琴拉唱的悠扬音乐。侧耳细听,还有一些与本州口音不同的外地话语,掺杂在一起交谈的声音。他想起早上临出门前,听说家里请的堂会班子已经来了,原来就住在这个跨院里。
他们家以武勋承业,对于梨园戏班这些风流雅致的玩意向来不是很感兴趣。与其欣赏绵长缓慢的唱腔,还不如痛痛快快在外面骑马射箭,架鹰走狗。
但听说这次定国侯四十大寿,宫里许多达官贵人都来祝寿,为了让他们有事可做,府里还是安排了看戏这一个环节。
咿咿呀呀的唱腔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停顿。夏安逢受那悦耳娇媚的声线吸引,决定先去看看热闹。
跨院里果然已经住了一大帮子人,在院落里的空地上扎马步的扎马步,起高腔的起高腔,还有翻筋斗、练下腰、甩水袖的,好不热闹。
戏班班主正和几个台柱子商量后天的戏码,突然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东看看西看看,一脸好奇。虽然脸上涂抹了花花绿绿的药水,显得有点狼狈,但周身气度还是看得出,并非侯爷府下人。
班主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这一看,大致判别出应该是早上拜见侯爷府诸位主人时,那位缺席外出的小侯爷。
立刻殷勤的迎了上去,热情道:“‘浩风堂’班主弓庭一拜见小侯爷,小侯爷后日想听什么戏呐?”
夏安逢哪里懂什么戏,后悔方才没拉着卜璋白一同过来,他应是比自己懂多了。
只好胡乱搪塞:“我就来看看热闹,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小侯爷既然来了,就给点一两出戏,让角儿们好生练着,后日给小侯爷大显身手!”熟门熟路的拍马屁。
夏安逢只好说,你拿戏本我来看看。
他把那本烫金的大红本子从头看到尾,胡乱指了一两个戏名,说就这两个吧。
有几名花旦、青衣看了看戏名,掩口吃吃的笑,说小侯爷还挺有眼光,挑的都是天女思凡戏码啊~~~~~
夏安逢已经懂了些人事,听这些年纪较长的女子们在那边打趣逗乐,顿时就有些窘。
卜璋白从院落门口经过,也听到里面的笑闹,探头一看,夏安逢被戏班团团围住。
他心头还想着方才姑母的训诫,本想走开,夏安逢已眼尖瞅见,一个劲冲他招手。
他无可如何地走进来,夏安逢赶快拉他的手:“小白你来得正好,后天堂会,你想听什么戏?”
卜璋白精神显得有点恹恹的。
也没去翻戏本,随口道:“那就唱一出《金沙滩》呗,讲杨家将精忠报国的,侯爷多年来建功立业、捍卫国疆,应该喜欢这类武戏。”
夏安逢赞叹不已:“还是小白聪明,好,就点这个,我爹一定喜欢。”
“戏本上没这个,不过如果小侯爷喜欢,让他们加紧排练就是了。”班主是个利落人,当下拍了板,将这出预料外的戏添加上去。
小侯爷又拉着卜璋白的手,在跨院中四下查看了一番,满足了好奇心。跟班主他们告个别,匆匆忙忙赶去前厅用饭。
前厅里已端坐了几个人,幸好定国侯和侯爷夫人有事外出,不过来用膳,夏安逢长出一口气。
三姨娘比他俩先到了前厅,坐在桌席旁。卜璋白在看见姑母的第一眼,立刻挣脱了夏安逢一直拉攥着的手。
世子夏锋也在场,似笑非笑地,目光逡巡了他俩一圈,居然没有挖苦他俩一并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