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 出门万事难(1 / 1)
当杜竟文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的夏殊言时,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夏殊言依旧是俊秀伶俐的模样,俏生生的冲他一笑:“杜兄,好久不见。”
杜竟文吞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说:“夏、夏兄,你怎么……”见夏殊言抬腿往里走,他才如梦初醒,慌忙张开双臂,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杜兄这会儿……可是不大方便么?”夏殊言见他衣衫不整脸色惊惶,忍不住向室内瞟了几眼,果然看到他身后的床上鼓着一个大包,半颗脑袋露在外面,一双圆圆的眼睛正朝这边看。
杜竟文脸上一红,神色甚是扭捏。夏殊言见他嗯嗯啊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倒也猜出了几分,便道:“那我改日再来。”刚走出几步,就听杜竟文喊道:“哎,夏兄留步!”
夏殊言停下脚步,连连摇头:“我也没什么要事,杜兄请回吧。”
杜竟文见他要走,急急忙忙的追上来,眼疾手快的将他袖子拽住了,道:“夏兄,请等一会。”说完他跑回房间,五分钟后穿戴整齐的开了门。一个身穿学生服的少年匆匆走了出来,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生的明眸皓齿,十分柔媚可人。他看了夏殊言一眼,脸色通红的跑走了。
夏殊言瞄了杜竟文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杜兄可不要见怪。”
杜竟文脸上挂不住,伸手挠了挠头,道:“唉!夏兄就别开我的玩笑了,请进请进。”说完闪身站在门边,让出一条路来。
这是他在外租住的公寓,距离震旦医学院不远,大约有四十平的空间。他为了专心读书,早早便在外租房住宿,虽是独居,却也收拾的干净整齐。夏殊言趁着杜竟文倒水泡茶的功夫略略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床头的一本《诊断学》上。
“杜兄的功课还忙么?”
杜竟文正在水池下洗着小烧杯,听他问起,脸上顿时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还好……”
他今天本是约了后辈探讨《诊断学》那“体格检查”章节中的内容,谁知摸摸按按的上了瘾,一来二去竟滚上了床,实属意料之外,至于被偶然到访夏殊言撞见,更是始料未及。好在他生性豁达,除了觉得丢脸之外,倒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他将烧杯洗净,在里面洒了些茶叶,又取下酒精灯上的烧瓶,将沸腾的开水倒进烧杯。夏殊言瞧着他这独特的茶具,倒也觉得有些趣味。杜竟文笑道:“我懒得置办瓶瓶罐罐,就拿仪器代替了,都是洗净消过毒的,可以放心使用。”
夏殊言接过烧杯,觉得有些烫手,微微皱起了眉头。杜竟文立刻翻出一条手帕递给他。
“不知夏兄找我有什么事?”他问,随手拿起一只玻璃棒,放入烧杯里搅动。
夏殊言侧头想了想,道:“我来是有件事想麻烦杜兄。”
杜竟文见他说的郑重,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你说。”
夏殊言目光灼灼:“请借些钱与我。”
杜竟文一呆:“啊?”
夏殊言端起烧杯,嘟起嘴照那热气腾腾的水面吹了口气,重复道:“请杜兄借我点钱。”见杜竟文仍然是目瞪口呆的造型,他又解释道:“哦。是这样的。我准备去南京办些事,家里是不支持的,因此手头有些紧,还请杜兄相助一二,暂借五百……不,八百元与我。若是过两日家中有人前来询问,还请代为隐瞒。借条我已经写好,待我到南京安顿好了就与你联系,最迟下月一定还上。”
杜竟文听他连珠炮似的把话说完,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不要紧,他是一个思维缜密的科学青年,总能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事情的真相。
“这么说你是偷跑出来的?”
“是。”
“准备去南京暂避?”
“是。”
“家里反对所以没有经济来源?”
“是。”
“如果被家人发现便会有麻烦,因此要我保密。”
“……嗯,也算是。”
杜竟文一拍大腿:“我懂了,夏兄这是与准备与相好私奔吧!”
夏殊言将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咦,不对吗?”
“这……”夏殊言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与其费劲唇舌向他解释,不如就让他这么认为,也能略去许多烦恼,于是点头:“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杜竟文拿出抹布擦去桌上的茶水,一副了然的样子:“是上次那位先生吧?”
“上次?哪位?”
“就是那天我们在街上遇见,将你抱进汽车里的那位。”
夏殊言摔碎了手里的烧杯。
“怎、怎么,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几乎用上了咆哮的音量,将杜竟文吓个半死。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三秒钟后,夏殊言恢复了文质彬彬的形象,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杜兄,你误会了,我同那个……那个人,不是那样的关系。”
杜竟文抚摸着七上八下的小心脏连连点头:“好、好的,我明白……”
夏殊言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白纸,笑容可掬地递给他:“喏,这是借条,我已经打好了,一切拜托杜兄了。”
“……”
杜竟文将自己藏在拖鞋中的私房钱双手奉上的时候还在心里犯嘀咕,那天晚上在大中华,自己一定是瞎了狗眼才会觉得此人俊俏可爱。
两小时后,夏殊言怀揣强行借来的八百元,登上了去往南京的火车。他一早便盘算过,在他的诸多朋友之中,只有杜竟文是最新结识,夏家还无人知晓,因此向他求助风险最小。如今他身上总共还有九百二十八元,省吃俭用的话足够三个月的生活费。他在中央大学念书三年,对南京十分熟悉,自忖在三个月内找到工作并非难事。
“当年三叔离家,不正是这番光景,他既能创立三岳门,我又为什么不行?”他双手拖着腮,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田地发起了呆:“可是三叔为什么要走?爸爸待他那么好,什么都顺着他让着他,可他说翻脸就翻脸,还让爸爸那么伤心……”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敢细想,急忙收了心,翻起摊在小桌上的报纸,不多会就听见喇叭中播报南京站到了。
他下了火车,要来黄包车,在附近找了家旅馆,垫付了一周房费后从柜台拿到了房间钥匙。仆人拎着皮箱将他引进房间,在他支付了一元小费后欢天喜地的离去了。他关上门,回身扑向大床,将身体摆成了一个懒散的大字型,然后像是要散尽胸中恶气一般叹了极长极长的一口气。
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离开了夏家——除了有那个人之外一无是处的地方。他一直想着要和他们断绝一切关系,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以这种形式。他躺着躺着,觉得脸上一阵冰凉,侧脸再看时,床单已经被打湿了一小片。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先下楼给杜竟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安顿妥当,正努力积极的寻找谋生之路,并再三嘱咐他万万不能向旁人泄露自己到了南京的消息。随后他沿着小路到江边转了转,在热河路的一家西餐厅里点了早餐,又买来一份报纸,将招工版面仔细研读了一遍。不出所料,合适的职位并不多。一来他尚未正式毕业,只有高中的□□,二来离家匆忙,自然也没有准备介绍信,孤身一人想要在南京寻个体面的职业,可真是谈何容易。
他记下几个电话,又查了查几间报馆的地址,打算挨个去碰碰运气。他是天生的行动派,拿定主意后便要及时执行,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来准备结账,可伸手一摸口袋,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今早出门换了件衣裳,竟忘记将钱包带在身上了,不由心中大窘,掌心里一阵冒汗。
那服务生见他脸色突变,一双手在口袋中到处翻找,便猜到了七八分,冷笑一声,道:“承蒙客人惠顾,一共是三元八角。”
夏殊言吸了一口凉气,硬着头皮道:“我……好像忘记带钱包了。”
服务生将手中的托盘往桌上一顿,气势汹汹的瞪着他:“是忘记了还是压根没有?”
“对不起,是真的忘带了。”
“那好,我们这正好有电话,麻烦你去个电,让府上送来罢。”
“这……我,我不是本地人。”
“啊哟!”那服务生双手叉腰,故意做出个惊讶的表情来。“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该不是个吃霸王餐的吧!”他声音又细又尖,引得餐厅中其他顾客的目光齐齐朝这边聚拢。
夏殊言急得满头大汗,忙道:“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我的钱包忘在旅店,你若信我,我马上回去取来。”
服务生见他衣帽整齐,也不大像寻常的泼皮无赖,将信将疑地道:“那你说说是哪家旅店,我好电话去问问。”
夏殊言一呆,他昨天一整天都是个魂不守舍的状态,进门出门都是匆匆忙忙,一瞥之下倒是见过那旅店的名字,只是这会儿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服务生见他张口结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当即认定此人是专门来讹诈店家的流氓,便将袖子一撸,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了。
“你可别想逃!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生的油光水滑,却非要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骗别人可以,却骗不过我!”
他手上使劲,本是想做做示威震慑的样子,谁知那小无赖身子轻飘飘的,一拉之下就朝自己跌了过来,他急忙伸手扶住。再瞧他时就见他一张俏脸白里透红,乌黑澈亮的大眼睛戚戚哀哀的,仿佛随手一碰就能碰掉个眼泪出来。他愣了一愣,正犹豫这要不要将他拖到后堂教训一番的时候,一个学生的模样的青年走了过来,费了点力气将两人拉开,道:“我看他不像坏人,何不把话再问清楚些呢?”
服务生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只怕都是胡编乱造!”
青年学生看了看夏殊言,道:“你还记得旅店的名字吗?”
夏殊言茫然摇头。
青年学生又问:“那总记得在什么地方吧?附近还有些什么店铺街道之类吗?”
夏殊言这时方恍然醒悟,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蠢蛋。
“那旅店在江边,距离火车站不远,人力车大约走十五分钟,街对面是间邮局。”
青年学生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是颐园饭店吧?”
夏殊言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青年学生又对那服务生道:“麻烦你打个电话吧,就说……”
夏殊言忙道:“我姓夏。”
“就说夏先生遇到点麻烦,请送些钱来。”
那服务生见他言之凿凿,也就信了五六分,随即挂了个电话过去,一问之下果然有一个姓夏的。他放下电话,拿起扔在夏殊言桌上的托盘,凉凉地道:“也亏得是在我们这里,要是放在别处,早就揍一顿轰出去了!”说完趾高气扬的向厨房去了,走时还不忘飞来眼刀一记。
青年学生与夏殊言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夏殊言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对那青年学生道:“多谢先生帮忙。”
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事而已,不必客气。”
夏殊言见他似乎还有同伴在,不方便过多闲聊,只道了几句谢便回座位坐下了。他闷闷的望着窗外,突然将那张记录了地址电话的纸条撕的粉碎。他自暴自弃似的趴在餐台上,将头深深埋入了双臂之间。
哥,我好像还是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