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六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1 / 1)
何宝山发现,自从某天夜里家里无端多出七盆昙花之后,夏殊言就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他尝试问他缘故,但每次他都搪塞过去。直到某一天吃过了下午茶,夏殊言失手打碎了一只白瓷碗,等下人抢着收拾干净了,夏正清才问:“你最近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夏殊言赶紧摇头:“没有!”
夏正清不大放心地道:“有什么事还是说出来的好,别闷在心里。”
夏殊言扑哧一笑:“你才是最不愿把心事讲出来的那个,还好意思说我呢!”见夏正清微微簇起了眉尖,他连忙正色道:“真的没什么,大概是前两天忙杂志的事情有点累了,过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夏正清放下心,又道:“呆会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在家吃饭。”
夏殊言道:“又是要去哪儿?怎么没见三表哥?不是生意上的事么?”
夏正清低头擦手:“不是……是一点私事,我一个人去。”
夏殊言见他目光躲闪,不仅疑窦丛生,追问道:“什么样的私事?要跟谁去?”
夏正清道:“是……钱江的陆秉华。上个月钱江商行周转出了问题,我帮了他一点小忙,这次他专程请我吃饭。不去也不太好。”
夏殊言道:“只有这样?”
夏正清“嗯”了一声,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临到走的时候,夏殊言秘密招来了何宝山,吩咐他如有异动立即打电话给他。何宝山拍着胸口保证,又笑着对他说:“你可总算变回原来的样子啦!”
何宝山送夏正清走了,但他的话令他有些愕然。这几天纠缠他的苦闷又在心中升腾起来。他不自觉的拿沈郸来与夏正清作比较,但内心深处他又觉得他是不能够来与他相比的。因为他从小就爱他的哥哥。他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爱,但一直爱着。他也晓得这爱没有结果,他不会给他温暖的拥抱或者火热的亲吻,他只会让他永无止尽的心痛。他那样寂寞而清冽,他无法舍弃爱他。爱是光热,也是本能。
夏正清回来的时候,夏殊言正捧着《少年维特之烦恼》坐在沙发上发呆。何宝山催他睡觉,来了两次都看见他手里的书停在120页上,还魂不守舍似的问他现在是几点了。何宝山头也不转的就能看到他身侧的座钟,晓得他这是发痴了,也不回答,只从楼上搬下一床被子扔给他,自己打着呵欠回屋睡了。
夏正清在玄关脱掉了大衣,随手搭在衣帽架上,见夏殊言还在发愣,就问:“怎么还不睡?”
夏殊言扔掉手里的书,光着脚跳下沙发,扑着将脸贴在夏正清胸口:“你怎么才回来!”
夏正清被他撞的肋骨一阵疼,憋了口气道:“我不是说了别等我,你早该睡了。”
夏殊言抬起头:“陆秉华找你到底什么事?”
夏正清迟疑了一阵,道:“没什么要紧的事。”
夏殊言心中泛起十二分委屈,一开口几乎带了哭腔:“你还骗我!我听宝山哥说了,陆秉华说是请你吃饭,实际上是想给你介绍对象!”
夏正清被他吼的心慌意乱:“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就为了这事?”
夏殊言霍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双手死死抓住夏正清的两只胳膊,两眼发直的盯着他:“你答应了吗!答应了吗!”
夏正清哭笑不得:“不是你想的那样……哎,你轻点!”
夏殊言一呆,讪讪地松开了手:“那、那他也没安什么好心!否则干嘛这样鬼鬼祟祟!”他又气又急,一双眼睛像蒙了雾,慢慢的有水光泛出来。
夏正清最见不得他泫然欲泣的样子,一颗心顿时软成棉花糖。他伸出手,摸了摸夏殊言的脑袋,道:“陆秉华你也见过,是个老实人,他没有恶意的,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我。”
“……他妹妹?”夏殊言像是受了惊吓,忽然蹦跳起来,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就是他一天到晚担心嫁不出去的陆……陆什么来着?”
“陆珍妮。”
“对对!陆珍妮!上周我还在大中华见过她!脸涂得僵尸一样,一张嘴粉都掉下来了!全世界也就只有陆秉华觉得她奇货可居了!”他将鼻子贴到夏正清脸上使劲嗅了两下,惊惶道:“你……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是不是他强迫你跟她见面了?”
夏正清犹豫了三秒,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他一番盛意,我也不好拒绝,就一起吃了顿饭。”
夏殊言咬牙:“我才不信!吃顿饭能吃到十点!”
夏正清叹了口气:“还……还看了场电影。”
夏殊言大惊失色,一双手在夏正清身上来回摸索:“电影院里黑灯瞎火的,她……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夏正清扑哧一笑:“她一个女子,能把我怎么样。”
夏殊言觉得自己受了伤:“我就知道那姓陆的别有用心,你还去!”
夏正清摇摇头,觉得夏殊言太小题大做:“陆小姐眼界高的很,也未必能看上我。”
他知道自己的长相算不得标准的美男子,对女孩子的吸引力十分有限,因此也不过分担心会受到陆珍妮小姐的纠缠。倒是陆秉华,一直客客气气的陪他聊天,又同他道了谢,最后还亲自送他回府,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因此他从心底里希望这事能和平解决,免得伤了双方和气。
夏殊言只是不信,又是撒娇又是赌气,要求夏正清与陆家划清界限。夏正清同他讲的口干舌燥,最后只得搬出哥哥身份,以时间太晚为由,连哄带吓的将他推进房间。他这一晚疲于应付陆珍妮兄妹,实在没有力气再和夏殊言软磨硬泡,回房后匆匆洗了个澡,一沾床单就睡了过去。
夏殊言在隔壁又是另一番光景。他七上八下的等了一晚上,到最后也没能把一颗心塞回肚子里,这会儿正精神的两眼放光。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一会,眼见入睡无望,便一掀被子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来到夏正清卧室前,伸手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
屋内静悄悄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借着月光能将四周瞧个大概。他摸索到床前,盯着熟睡中的夏正清看了好一会,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到大床的另一侧,撩开被单钻了进去。夏正清天生体温比旁人低,被窝里也是凉凉的,他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的向里挪了挪。
“哥?”他低低的喊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夏正清毫无反应,黑暗中只能听见他均匀悠长的呼吸。
夏殊言大着胆子向旁边拱了拱,这个距离能看清他的侧脸——轮廓纤细,线条柔软,尽管少了些阳刚之气,但胜在清秀闲雅,反倒让人生出一股怜惜之意。
他稍微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句:“哥?”见夏正清依旧睡得四平八稳,他便稍稍放了心。过了半分钟,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腰,轻轻揉了揉,入手温温软软的,感觉甚是新奇。“平时碰他一下就紧张兮兮的,这会儿还不随便我摸。” 想到这儿心中十分得意,忍不住又掐了两下。
夏正清吃疼,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仍是一动不动。夏殊言等了一会,见他始终没有下文,便放心大胆的扳过他的肩膀,将人贴身抱进怀里。小时候夏正清经常这样抱他,随着年岁渐长,这样的亲昵搂抱便越来越少,尤其到了这一两年,他个头蹿的比夏正清高,就更加失去被爱抚的机会。如今两人换了位置,感觉竟也不错。
他将下巴搁在夏正清的头顶,静静数着两人的心跳,脑子里却一刻不停:“早些时候是二表哥,现在又是陆秉华,再过两年还不定有多少人上门说亲。哼!这是我哥哥,我爱了他二十年,凭什么白白让给那些女人,上海男人多了去,让他们找别人去好了。”
他思及此处,低下头摸了摸夏正清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微光中,夏正清的皮肤白的几乎透明,薄薄的嘴唇紧闭着,温热清淡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人一阵恍惚。夏殊言鬼迷心窍的托起他的下巴,朝那褪了血色的唇瓣吻了下去。
夏正清的味道是淡淡的,夹杂了一点草木的皂香,这味道他闻了二十年,早已刻骨铭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夏正清的感情就变了味,他也尝试过交一个两个女朋友,虽然她们温婉美丽,交谈的时候也很快乐,但他每每午夜梦回,脑子塞满的还是那个清瘦单薄的身影。他不奢望夏正清能有所回应,只希望能长久的留在他身边,等哪天他老了走不动了,也许就会依靠一下身后的弟弟。
他将沈郸吻他的情形在脑子里快速的回放了一下,笨拙的撬开对方的牙,将舌头探了进去——可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隐约记得沈郸的舌头在他嘴里转了几个圈,想起来是不大难,可轮到他自己上阵的时候似乎就没那么顺利了,他总担心对方的牙会咬到自己的舌头,又觉得想要舔到每个角落实在太难,哼哼唧唧的忙出一头大汗。
正在这手忙脚乱的时候,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呼吸也一下子变得急促。夏殊言把心一横,不管不顾的将他搂的更紧,又腾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牙齿,继续接受这个绵长的吻。
夏正清开始挣扎,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推开夏殊言。两人都是纤细身板,倒也势均力敌,推推搡搡的好一会,夏正清抓住机会,一脚揣在他腰上,夏殊言哎哟一声滚到了一边,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夏正清的表情,只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哥……”他心中害怕起来,连滚带爬的凑到夏正清跟前,忽然就愣住了。“你……你哭了?”虽然房间里黑灯瞎火,但微光中他也看明白了,夏正清的眼泪正断线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滑下来。这下他彻底慌了神,下意识的就想过来抱他,可夏正清一把将他推开,低声的、但是坚决的拒绝:“别碰我!”
夏殊言呆呆的望着他,两只手还悬在半空中。他不甘心只做一个乖巧的弟弟,他一刻不停地想要吻他、拥抱他、占有他。可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可见他不需要他的爱。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但总是在心中存了一线希望,他知道夏正清也爱他,他只是不确定爱与爱之间,到底存了多远的距离,他要花多少年才能走完。
现在他懂了,也该死心了,但有些话如果不说,他一辈子都要后悔。
“哥,我爱你。我是认真的。”他说。“对不起。”
他擦了擦夺眶而出的泪水,头也不回的跑出去。
在他身后,夏正清脱力似的倒在床上,像一个垂死的病人,目光发直的盯着天花板。泪流尽了,心中却仿佛还有一把刀子在剜割,一股腥甜从胸口涌了上来,他捂住了嘴,继而猛烈地咳嗽。他颤抖着摊开掌心,看到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猩红。
“夏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凌晨四点钟,夏殊言留下一封信后离开了夏公馆。
一切都结束了。心痛之余,他分明也感到了一丝轻松。
尽管不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他还是在一定程度内做了相当的准备。他先是用被子蒙头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封告别信,然后拾掇了几件衣物,仔细将床铺理好。临出门的时候,他又迟疑着回到书桌前,拿起了摆放在案边的一个木质相框。
那是一年前他与夏正清的合影,影像中两个俊美少年一站一坐,齐齐对着镜头微笑。他将相框贴在胸口好一会,小心翼翼的收进了皮箱。
自古以来,离家出走最大的问题是钱。夏正清从不限制他花钱,只要他开口,要多少给多少,因此他身边总是存不下钱,仓促之间只翻出了一百多块。总比没有的好,他想,剩下的等天亮之后再想办法。
他走在寂静的街上,呼吸着夜半单调清冷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下的夏公馆。他知道如果他留下,夏正清依旧会将他当成弟弟疼爱,盼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继续运转这个臃肿虚弱的家——那是他的愿望,但他就是做不到。他不愿因为爱他而迁就他,那样总有一天他会疯,或者死。
爱就该轰轰烈烈,要么皆大欢喜,要么玉石俱焚,他到底还保存了成为一名斗士的勇气,爱与自由,他偏偏两样都要。
“哥,你等我。”他既甜蜜又忧伤的说,“等我不那么爱你了,我就回来。”
然后他快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