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 兄友弟恭(1 / 1)
X月X日。雨
今日清儿从学堂回来,眼圈红红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不肯回答。我差笙儿问过先生,才终于明白事情原委。与清儿同班的那几个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竟联合起来取笑清儿没爹没娘。儿童顽劣一至于斯,而父母不闻不问,委实让我震惊。
清儿懂事的早,从来不在我面前诉苦,乖巧的让人心疼。君怡自从生下殊言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我平日俗务缠身更是疏于照顾,让清儿受了不少委屈,都是我的错。从明日起,我要亲自接他下学。
殊言懂得讲话了,我教他喊哥哥,他学的很快。
——夏朴日记
夏殊言提着蛋糕,一路惊惶的回到了家。
他原先认为沈郸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同世界上一切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区别,现在看来还要加上非常无耻这一条。一个当众摸别人屁股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他不明白自己的屁股究竟有什么好摸的,长这么大也从来没人摸他的屁股。被人摸头他倒是经验丰富,只可惜最近也很少了。
到了晚上,他等夏正清回来,迫不及待的献上那个蛋糕,还有模有样的插上二十五根蜡烛。
“哥,你尝尝这个,这上面有草莓,里头有黄桃。”他切下一小块蛋糕,盛在盘子里推到夏正清面前。“这是近来最受欢迎的口味,打电话都订不到,非要排队不可。”
夏正清不太爱吃甜食,但见夏殊言兴致勃勃的,还是接过来吃了。果然味道是不错的,奶油甜而不腻,蛋糕细软爽口,既有朱古力的芬芳,又带了点水果的清香,难怪小孩子会喜欢。他吃了两口,放下刀叉:“你要是喜欢就多吃点,以后还想吃就告诉笙叔,让他安排人去买。”
夏殊言点头,给自己切了块大的,又给夏正清切了块小的。他一边吃着蛋糕,一边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开口问道:“哥,你认识沈郸吗?”
夏正清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算不上认识,不过他是沈恪的弟弟,前后也见过几面。……他好像还来过咱们家。”
夏殊言听了很是吃惊,一口蛋糕卡在嗓子眼,几乎是含着泪才吞咽下肚:“这……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夏正清掰着手指算了算:“差不多十二年了吧,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夏殊言目瞪口呆,脑子里却仍是一片空白:“他来家里做什么?”
夏正清不过比夏殊言大了六岁,十二年前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并不记得多少事情的原貌,此刻无论怎么回想,也只有些模糊片段。一切都像隔了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哥,你脸好红,是不舒服吗?”夏殊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要不要开窗透透气?”
夏正清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脸上又是一热:“不用了。”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夏殊言继续吃蛋糕,含含糊糊的说:“我今天在街上碰见他了,他……他好像认得我的样子。”
夏正清点点头:“他记得你也不出奇。”想了想又嘱咐道:“沈郸这人……不大正经,你别跟他多来往。”
夏殊言嗯了一声,心中很是赞同。
第二天刚破晓,夏殊言就醒了。外头还不甚亮,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他撩起天鹅绒的窗帘,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酝酿了一会,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
十分钟后,他穿戴整齐的下了楼,发现夏正清已经泡好了茶,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纸,听到他从楼上下来,便放下报纸,一脸慈爱的说:“今天怎么起的这样早?”
夏殊言不声不响走过去,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然后张开双臂将他抱了个结实。
夏正清一头雾水:“怎么了?没睡醒么?”
夏殊言眨眨眼,用力在夏正清的颈边嗅了嗅,用鼻尖蹭着他的耳垂:“哥,你身上好香。”
夏正清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短发:“我又不是女子,怎会有什么香味。”
夏殊言把头埋进堂哥肩窝,陡然间变作十岁,细声细气地道:“我怎么晓得,总之就是香,我喜欢。”
夏正清明白过来他是在撒娇,不觉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在他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他平素最不喜欢与人亲近,也只有夏殊言是个例外。两人腻歪了好一阵,夏殊言抬起头:“哥,我饿了。”
夏正清一笑,吩咐厨房提前准备早餐,又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摆在夏殊言面前:“三叔前些天差人送了礼物过来,这是给你的钢笔。”
夏殊言接过了钢笔随手把玩,一脸兴致索然:“爸爸在的时候,他连个脸都不露,爸爸不在了,他倒记起我们来了。”
“不能这么说,三叔好歹是长辈。这些年同盛能做到这个地步,多亏他暗中相助。”
“我看他做大亨很是逍遥自在,兴许忘了自个儿姓夏。”
夏正清觉得这话有些过分,但又似乎无可厚非,迟疑了一会,开口道:“生意场上的事,有台面上的,也有台面下的,若不是有他在,咱们的日子不会这样安稳。”
夏殊言闷闷地回了一句:“自从他走了这个家就散了,爸爸就是给他气病的。”
夏正清默然不语。对这个性子阴晴不定的长辈,他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仿佛夏拓就是夏家的一块心病,即使不去想不去碰,也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让人长吁短叹,进退失据。
夏拓离开夏家已有十多年,夏殊言年纪小,对他印象淡了也在情理之中,夏正清却受过他颇多照拂,感情也更加亲厚。在他的记忆中,夏拓并不是一个冷漠绝情的人,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儿多情,多情到见人第二次就要拥抱飞吻,听闻有人生病就要伤感落泪的地步。他与夏正清相差十岁,小时候经常抱他在院子里玩耍,将他亲的一脸口水。
起初他以为是夏朴夏拓闹了矛盾,以至于曾经要好到睡一张床的兄弟最终老死不相往来。但夏朴去世后,夏拓在葬礼上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最后竟一跟头栽倒在灵柩前不省人事,他又觉得二人之间的情分尚在。
夏拓被人抬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听闻情况很是凶险。待他病愈之后,反而渐渐与两个小辈有了来往,时不时送些小玩意。夏殊言没心没肺从来不放在心上,夏正清却很珍惜,将它们尽数收藏起来。他心中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夏拓能重新回到夏家来,他相信假若夏朴还在世,也一定会是这个想法。
墙上的挂钟刚敲过七下,夏笙便张罗好了一桌丰盛的食物。兄弟俩的早餐十分复杂,堪称中西合璧之典范。夏正清自己吃不惯洋人的牛奶面包,却一定要夏殊言吃。他深信洋人长得人高马大必定是牛奶面包的神奇功效,夏殊言今年刚满二十,还有机会继续增加海拔,因此每天的早餐都严格按照英国人的标准,不光牛奶面包,什么培根香肠,牛油炒蛋,麦片果汁,茄酱黄豆一样都不能少。他自己常年胃病缠身,早上向来只喝清粥,夏笙怕他长此下去营养不良,便在那白粥之中加入种种药材,熬成一大碗,再配上两片馒头,四碟小菜。
好容易吃完了早餐,夏正清照例要去园子中转上一圈,夏殊言闲的无聊,便自告奋勇要作陪。
这处公馆是夏实早年购买,曾经闲置过一段时间。直到夏殊言出生,夏朴才带着谢君怡搬来,顺便也带走了夏正清。这是一栋维多利亚式小洋楼,与夏家老宅隔着几条街区,堪称环境清幽,闹中取静,虽然主楼不算大,但胜在有个绝妙的后花园。从那花园中又开出一条林荫道,直通一处僻静的公园,夏正清每天早上都要来此散步,雷打不动。
夏殊言挽着夏正清的胳膊,小鸟依人一般:“哥,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在学校办校刊的事么?”
夏正清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于是点头。
夏殊言见他神色如常,心中安定下来,将说辞略略在脑子理过了一边,道:“中文系的学分我已经提前念完了,只剩下了实习一项。正巧李若愚他们准备办杂志,向我约稿,我想不如跟他们一道将杂志办起来,这样既能留在上海,功课也算有了着落。你说可好?”他故意把留在上海几个字咬的很重。
夏正清挑了挑眉,停下脚步。
虽说当局讲究言论自由,但哪次的乱子不是报刊煽的风点的火,到头来查封问责一样也少不了。轻则羁扣取缔,重则锒铛入狱,岂是夏殊言这温室花朵能承受的!当初他就不赞成他到南京去念书,但夏朴刚去世不久,他不忍心拂了他的意愿,也就勉强同意。只盼他念完书回到上海,好端端的在他眼皮底下茁壮成长,过两年再娶妻生子,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只要他的人生完满,他的人生也就称得上有一点意义。
夏殊言见他不声不响,急道:“只是普通的杂志而已,我保证!”他侧过身,双手抓住夏正清的两只胳膊轻轻摇晃,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将声调拖得老长:“答应我嘛!好嘛——好嘛——”
夏正清被他喊的鸡皮疙瘩掉一地,身子骨也快要被摇散。他向来心软,实在经不起夏殊言的狂轰滥炸,斟酌片刻,终于道:“既然如此,那我们约法三章。”
“好好好,你说!”夏殊言连连点头。
“第一,不许有反动的言论,第二,不许妄议他人短长,第三,言辞务必要谨慎,免得授人把柄。你能做到吗?”
“能能能!”夏殊言满口答应,将脑袋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夏正清怀疑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又觉得听没听进去也没多大差别。他觉得夏殊言脑子里有太多奇思怪想,性情既不沉稳也不内敛,一点也不像他的亲爹夏朴,反倒像夏家人口中的夏实。
一想到夏实,他的心就像有刀子在剜割一样。
“哥,能想办法联系印刷厂么?”夏殊言见夏正清表情呆滞,认为此时正是得寸进尺的好机会。
夏正清回过神,微微叹了口气:“多半是有的。待会儿见了谢竞,你可以让他去安排。”
夏殊言心愿达成,自是兴高采烈,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便折返,回到公馆已经是八点多了。
谢竞在夏正清的书房等候,看到兄弟两人一同出现,小小地吃了一惊。以往的这时候夏殊言还在呼呼大睡,很少能在这个钟点见道他衣冠整齐、神色清明的样子。
“三表哥。”夏殊言笑着同他打招呼。
谢竞是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今年二十八岁,曾在英国留学,是伦敦政经学院的硕士。两年前他学成回国,因为不想留在南京故而来到了上海,夏正清听说后专门将他请来做经理,打理同盛商贸一切事宜。
谈论公事之前,谢竞很愿意跟夏殊言聊聊天。长相乖巧的弟弟总是讨人喜欢的,何况夏殊言不仅长得漂亮,头脑也十分聪慧,更有眼界开阔的优点。两人信马由缰的漫天闲聊,从上海聊到纽约,又从东京聊到伦敦。
夏正清让出书桌,独自坐在房间的一角,安静地看他们谈天说地。夏殊言虽同他亲近,却并没有这许多话题可说,这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失落。他身边找不出能畅所欲言的朋友,他将这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他深信自己是注定要一辈子孤单的。
夏朴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可是夏朴已经不在了。
夏殊言说的口干舌燥,终于记起谢竞是来见夏正清的,于是起身告辞。直到夏正清提醒他印刷厂的事,他才想起这至关重要的事尚未有着落。
“没问题,这个我来联系,办妥了之后通知你。”谢竞听完夏殊言的计划,笑着朝他点头:“等你们出版了,我一定买一本拜读。”
夏殊言兴奋的鼻尖都冒了汗:“谢谢三表哥,等杂志印出来我一定送你一本!”他笑嘻嘻的退到书房门口,夸张的向两人做了个谢幕的动作,一蹦一跳的离开了。
谢竞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本子,开始逐条向夏正清汇报近期的各种情况。他曾在英国人的工厂做过业务主管,于治理公司一道颇有心得。各类繁杂琐碎的事务,一旦经过他的手,都会变得简单明了,井井有条。
“凤玄。”谢竞忽然叫住他:“夏仁的同福商行前两天卖出去了,你猜是谁接的手?”
夏正清自然不会知道,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竞啪地一声将本子合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沈恪。”
夏正清皱起了眉头,在心里将那个名字默默念过一遍。
沈恪。
又是他。
这时候他只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让人头疼的对手,却不曾想过,在今后的时间里,他还将同这个人有更多的纠缠。
有些事情,就像那人所讲,是一早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