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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第 35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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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收到荣令仪回信,已经是深夜。

信很简短:原计划已执行,消息已传回CC,箭在弦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这支箭,还真不能发。立春沉住气,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纸,准备回信。

可是,回什么?怎么回?立春罕见地踌躇了。承认自己的错误,重新布局并不难,难的是传达中央的精神。

“上海情报站B组安排身负双重身份的地下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情报部门进行情报活动,罔顾同志的安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要求立即终止行动,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情报站,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这个回复后面,其实还有一小段批注,是单独写给立春的。

“剑走偏锋,贪功冒进,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回复和批注,立春看完后,就立即销毁了。但是,批注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记在他脑海里,日夜拷问他的灵魂。

立春踌躇良久,把信纸收了起来,对小刘道:“约惊蛰同志碰面吧。”

虹桥路1290号,薤露园万国公墓。

一座不起眼的墓穴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约莫四十岁,穿着长衫,带着眼镜,身形瘦削,像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曾亮之墓,生于1919年8月,殁于1939年12月。

远处的台阶上,一个穿着缃色的旗袍的姑娘拾阶而上,走上前来,给墓穴的主人献上一捧白色的菊花。

长衫中年问道:“小姐哪里买的花?”

姑娘答道:“自家花园种的。”

“府上哪里?这么好的风水?”

“哪里都一样,只要有阳光,花就能活。”

“小姐和墓主非亲非故,为何要来献花?”

“日出东方,天下大同。”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

“正月启蛰,言发蛰也。”

暗号全部对上,荣令仪松了一口气,打量起面前这位第一次谋面的上级。

立春的面目极普通,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五官。这种五官赋予他一种万金油一样的气质,装进长衫里,他是教书先生。西装革履时,他又是公子小开。

立春容她打量,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荣令仪把目光移到墓碑上,道:“立春同志还是说正事吧。”

立春吃了她不软不硬的一个钉子,也不介意,道:“我说的,就是正事。”

荣令仪的目光仍然在墓碑上:“好,您说,我听。”

立春叹了一口气,道:“曾亮同志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荣令仪不置可否,整个人仿佛站成了一座人型的碑。

立春想起她曾经的报告——“我质疑立春同志的工作方针,同时,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荣令仪不说话,显然不是因为他是上级,而是因为她无话可说。她能说的,早就写在报告里。

立春昨晚苦思良久,才选定这个会面地点。曾亮——他曾经的学生的墓前。他不畏惧承认错误,可是,显然,他的直面并不让荣令仪动容。

剖析自己是艰难的,立春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现在不谈责任,我们已经失去了曾亮同志,不能再失去你。”

荣令仪道:“我不怕牺牲。”

立春以为,荣令仪听到这句话,应该是感动的。可是,荣令仪却很平静,平静地道出一个事实。

立春终于放弃了以情动人的原计划,进入正题:“我之前的计划,被中央全部打回。”

“中央的回复,你想听吗?”

荣令仪把目光扯回来,注视着立春,整个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立春道:“上海情报站B组安排身负双重身份的地下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情报部门进行情报活动,罔顾同志的安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要求立即终止行动,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情报站,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立春道:“我的前后两封信,不是朝令夕改,而是执行中央的指示。”

荣令仪道:“立春同志言重了,我作为下级,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您的计划。第二封信收到的时候,第一步已经执行完毕。怎样终止,还得听您的指示。”

立春道:“梁仲春的密电,到哪一步了?”

荣令仪道:“中统知道走私,但是没有确凿证据。”

证据立春当然准备了,可是现在不能拿出来。立春道:“有没有可能,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荣令仪道:“梁仲春很精明,我虽然可以控制他,但是,一旦漏出破绽,他就会怀疑。”

没有破绽的证据,立春想了想,道:“你有什么想法?”

荣令仪道:“原计划是让我做举证人,梁仲春不敢来查我,反而要拼命替我遮掩。现在不用我了,我一时半会也没有好的想法。”

立春道:“军统方面,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荣令仪望着立春怔了好一阵子,才道:“您是说?军统上海站行动组?”

立春道:“军统上海站A区‘摆渡’船在通关后,半道上被来历不明的水匪给劫了货。满船的药品和枪支去向不明。另有A区负责存货的第9号仓库,半夜突发大火,货物全部损毁。你说,军统会相信,这是巧合吗?”

荣令仪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立春的意思,她明白了。军统上海站A区摆渡出事,宁站长已经被就地免职,送往重庆军事法庭。把出卖军统,向中统检举的锅给他背上,他就绝无幸理。

说不定,没到军事法庭,宁站长就会被军统暗杀。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而她,不用出面,得以保全。

不对,宁站长前往重庆在前,梁仲春递信在后。立春的意思,这个锅,由负责摆渡的A区行动组来背。A区行动组,也就是明台小组。

荣令仪忍不住把目光再次投放到面前的墓碑上。曾亮,生于1919年,死于1939年比她还小一岁。

刚才立春的话,她没有回答。但是,她心里是认同的。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荣令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曾亮的墓前,立春又一次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不过,他牺牲的,不是自己的同志,是军统的成员。

荣令仪不知道立春是否知道明楼的真实身份,是否知道明台就是明楼的弟弟。如果他知道,那么,就太可怕了。

她这个被保护的人,是否应该感激涕零?

立春正望着她,荣令仪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她抬起头,脸上挂起一个微笑,道:“即使军统相信,我们也能让他们不相信。”

立春也笑了,表扬道:“惊蛰同志,你悟性很高。”

荣令仪保持着脸上那个恰如其分的微笑,谦虚地道:“是您高瞻远瞩,剑走偏锋。”

剑走偏锋,立春的眉心一跳,按捺住心头冒出来的不舒服的想法,道:“正事谈完了,怎样布局,你酌情处理。”

这是叫她走了,荣令仪问道:“曾亮,还有家人吗?”

立春道:“家里还有一位母亲,已经被组织接到延安去了。”

荣令仪道:“曾亮的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吧?”

人已经被接去延安,怎么会不知道,立春一时语塞。

荣令仪道:“立春同志,《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曾亮同志的挽歌,还是《蒿里》合适些。”

她不待立春答话,就低声吟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立春正色道:“荣令仪同志,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们信仰唯物主义。”

“立春同志说得对,是我失言。”荣令仪低下头,像是在反思。

良久,荣令仪才抬起头来,道:“立春同志,顾辛真的不是我们的同志吗?”

不知怎的,立春听了她这个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道:“顾辛确实不是我们的人。”

荣令仪听完,笑了笑,道:“我没有疑问了,立春同志,您的计划,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为了避免暴露,我先行一步。”

说完,她转身拾阶而下。

松柏蔼蔼,浓荫铺地,苔藓上阶,曲径染碧。荣令仪穿着一身缃色的旗袍,身影伶仃,在满目绿荫中,像一片早凋的叶子,沿着石阶飘零而去。

立春突然快步追上来,低声道:“惊蛰同志,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最艰难的那一年。”

他顿了顿,道:“惊蛰同志,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荣令仪道:“您是我的领导。”

立春道:“除此之外呢?”

荣令仪笑了笑,道:“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这段话,出自圣经,立春也曾经读过。

立春忘记了他方才所说的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的理论,在不该怔住的时候怔住了。

荣令仪继续往前走,走出绿荫,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是缃色还是金色?立春分不清。

这一次,他被撂在无边的惴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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