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 25 章(1 / 1)
梁仲春坐在车上,打开那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明天下午三点到毕勋路第二个电话亭接电话。
毕勋路位于法租界,因此就以法国驻华大使的名字命名。
梁仲春看完信,打燃打火机,薄薄一页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荣令仪此时也坐在车上。
不过,坐的不是她自己的车子。半个小时前,许福被她派去办事,还没有回来。
荣令仪婉拒了高木送她的好意,走到路对面,坐上一辆黄包车:“到吴家花园。”
黄包车车夫:“好嘞!您坐稳了。”
车夫腿一迈,轻盈地掉转头,车子轻捷平稳地向前驶去。
“我说的地址是吴家花园,你这是去哪里?”荣令仪问道。
车夫脚不停地道:“老爷吩咐,大小姐出来了先不要回家,先去上海国际饭店见他。”
荣令仪一惊,没有接话,急剧思索。
车夫又道:“大小姐您放心,老爷说了,您前天叫人带的话他都知道了。”
荣令仪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吧?”
车夫道:“我认错人了没关系,老爷没认错人就行。”
说完,车夫加快步子,拉着黄包车飞跑起来。
上海国际饭店。
荣令仪下了车,就看见许福垂手等在酒店门口。
见她来了,恭敬地道:“大小姐请跟我来。”
许福走在前面,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走上三楼,在312房间门口,停下来,没有按房铃,反而是伸手,有节奏地敲击。
三下。
两下。
一下。
二十秒过后,门打开了,一张面目普通毫无辨识度的脸出现在门口,恭敬地道:“大小姐请。”
荣令仪跨进房间,房门在背后轻轻阖上。
她没有回头,视线紧紧地落在房间中的一个背影上。
此时还不到六点,天光尚亮。然而312房间的窗帘却紧紧拉上,只在落地窗前,点亮一盏台灯。
台灯的光把那个背影勾成一个剪影。厚重压抑,沉甸甸地投到荣令仪的瞳孔上。
“坐吧。”那背影说道。
房间中央的茶几后面,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沙发,显然是为荣令仪准备的。
荣令仪走过来,坐下。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吞没她的脚步声。
那背影却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知道她坐下,就吩咐道:“小杜,给大小姐倒茶。”
之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静默地端着茶壶过来,荣令仪站起身,道:“局座抬举了,我是时雨,不是什么大小姐。”
背影没有说话。
小杜端着茶壶,殷勤地看着她。荣令仪却不肯落座,气氛一时凝滞。
那背影笑了笑道:“你下去吧,这孩子,脾气大得很。”
竟是纵容的语气,话音刚落,荣令仪就双手捧起茶杯,递上前来。
打擂台一般。
来的路上,荣令仪揣摩过了,不管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局势,她总是以不变应万变。
对方虽然搭好台,但怎么唱,唱本在自己心里。
小杜替她倒好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黑暗里。
那背影道:“你既然承认自己是时雨,就该承认自己的身份。”
荣令仪没有做声。
“怎么?还在怨我没有和你说实话吗?”那个背影的语气越发和气。
荣令仪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道:“不敢。”
那背影也沉默了,少倾,才道:“你的身份,牵涉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军统的第一课,讲的是什么?”
荣令仪下意识地答道:“服从。”
背影低声道:“你同许福的话,许福已经一字未改地传达到了。”
“你很聪明,洞察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你是在向许福,向我要解释吗?”
荣令仪淡淡地道:“局座如果不相信我,我愿意立刻接受审查。”
那背影笑了一下,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审查的方式有很多种。”
“如果没有通过审查,你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不过。”背影的话锋一转,道:“你最近的思想很成问题。我听说,你主动要求同你的上级见面,还向许福打听消息。下级不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都忘记了吗?”
荣令仪沉默了,少顷又抬起头,道:“我接受批评。”
“不过,我不认为我的思想有什么问题。下级不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是铁的纪律。”
“可是,我想问局座,我的位置该摆在哪里?”
“回到上海以后,我虽然受毒蛇管辖,但从来没有接到过一次任务。我到底是谁的下级?谁又是我的上级?”
那背影道:“毒蛇就是你的上级,从今以后,你要听从他的调遣。接下来的计划,他会和你说。”
荣令仪低声应是。
那背影又道:“我本来没有必要和你见面,但是,我不希望你摆不正自己的思想。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该知道,这条路上,你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个间谍,其次才是我的女儿。”
“落子无悔,你要是没有做棋子的觉悟,就趁早退出。不要一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受了委屈,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释。”
“棋子,是没有知情权的。”
“我希望,这些话,我只需要告诉你一次。”
一席话,全是敲打。荣令仪却觉得终于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戴笠,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她的言行欠妥,其实不过是想试探,自己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而对方的底线,又在哪里。
荣令仪站起来,道:“我绝对服从上级的安排。”
她说完话,也不等对方答话,就坐下。
那背影却不以为忤,慢慢转过身来,一张意料中的脸暴露在灯光里。
两撇浓黑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容长脸,嘴角微微上挑,像是要堆出一个微笑,却又含蓄地停住了,只留下一个倾斜的弧度。
戴笠道:“书归正传吧。”
“现在,我不是军统的副局长,你也不是时雨,我们只是一对二十几年没有见面的父女。”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又仿佛压抑着感情。
荣令仪却沉默地注视着地毯,回避了戴笠的目光。
戴笠脸上那个倾斜的弧度终于上扬了,露出一个微笑道:“怎么,你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吗?”
荣令仪淡淡地道:“先国后家,卑职怕摆不正自己的身份。”
这孩子心里有怨气。可是,怨气得好。有怨气,证明她对自己刚才的话,虽然接受,但是不满。
有期望才会有不满,戴笠笑了笑,道:“你这样讲,就是负气了。不过,你现在不是时雨,可以负气。我的女儿,怎么能没有一点脾气。”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道:“为了我们父女重逢,干杯。”
不能再继续,荣令仪双手捧起桌上的茶,凌空与戴笠相碰,喝了一口。
戴笠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荣令仪的杯子添上茶。
荣令仪没有推让,只是等他倒完了,双手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才双手放下。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戴笠循循善诱。
荣令仪终于抬起脸,直视戴笠的目光,道:“我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是局座?什么时候是父亲?”
这句话,就是间接承认自己。戴笠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道:“除了公事,只要你需要,我都是父亲。”
荣令仪闷闷地道:“那您同我的上级打下招呼,以前的事情,希望他既往不咎。”
戴笠不由讶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于公于私,看在我的面子上,毒蛇都不会为难你。”
荣令仪脸上露出一个向往的微笑:“我大哥第一次跑铺子,父亲都去打过招呼的。”
又补充道:“县官不如现管。”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荣令骐。
“他敢。”戴笠畅快地笑了起来,道:“我批准,你可以直接向我告状。”
“不,不是告状,是反应情况。”荣令仪纠正道。
戴笠再次大笑起来。
这个孩子,聪明敏锐。你板起脸来教训她,她就一板一眼地回答。等你温情脉脉了,她又露出她的小爪子。
不是审时度势,而是一种难得的赤子之心。坦诚得有分寸,也骄傲得有分寸。戴笠望着茶杯,不由有些后悔。
荣令仪说了几句话,却觉得极困倦。戴笠的脸在面前晃动,自己却捕捉不到焦点。
那杯茶有问题。
她竭力撑开眼皮,却陷入一片黑暗中。
在她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人走出来,从身后扶住了自己。
一股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包裹住她,清淡得如同空山新雨。
还好,不是别人。荣令仪安心地松懈了意识,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