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10 章(1 / 1)
门开了。
借着客厅的灯光,荣令仪看见一张小小的藤编婴儿摇床。
许福走上前来,打开灯。
灯光是晕黄的,小小的一盏,点在游子的归家路上。
出乎意料,门后,是一个温馨的世界。
婴儿摇床上铺着大花的土布床单,褪了色,积了灰,但是,还看得出喜鹊登枝的花样。
小小的襁褓半卷着,仿佛随时可以打开,把那个可爱的小娃娃包裹进去。
床边有一个拨浪鼓,荣令仪伸手拿起,两粒木珠还留在原地。
原来,串珠的绳子,已经朽得断了。
小桌上,摆着一个相框。
许福掏出一块手帕,仔细擦拭相框。
擦掉积尘,荣令仪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妇,少妇的怀中,抱着一个笑得露出粉色牙床的小婴儿。
白白胖胖,童稚可爱。
婴儿的五官还没有长开,可是,眼熟得叫人心慌。
哐的一声,荣令仪手上的拨浪鼓掉落在地。
“大小姐。”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你。”
“局座赶到时,夫人已经故去。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女校时的好友——也就是你称呼的姆妈,荣太太。”
“局座痛失挚爱,设计杀了上杉一家,为夫人报仇。”
“局座虽然成功报仇,但也露了行迹。不得不飘然远去,让大小姐在荣家,长到了16岁。”
“16年的时光,局座苦心孤诣,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学生,成为复兴社的处长。”
“而我,也在那个时候,取代原来的许福,来到大小姐身边。”
“局座期待父女重逢,期待了整整16年。然而,荣太太却不希望大小姐回到局座身边。”
“局座行事,世人多有偏颇。荣太太于局座有大恩,局座尊重荣太太的意见,将大小姐送去巴黎念书。”
“岂料,命运兜兜转转,又将大小姐送去黔阳军校。”
“大小姐,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局长——戴雨农。”
“夫人姓时,讳燕婉。”
“以时为姓,以雨为名。”
“所以,你在军统的代号,叫时雨。”
荣令仪没有想到,谜底会是这样。
是她,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荣令仪问道,语气飘忽,如坠梦中。
许福倏地站直身体,双腿一碰,右手五指并拢,举到太阳穴侧,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写的信封。
荣公馆,灯火通明。
大厅璀璨的枝型水晶吊灯下,支着一桌麻将。
几双玉手来回搓动,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一室吴侬软语。
坐在门口的太太瞧见荣令仪,招呼道:“大小姐回来了。”
荣令仪微笑着给太太们问好。
荣太太停下手中的牌,道:“囡囡,厨房炖着桂花糖芋头,叫张妈替你盛一碗。”
“不用了,姆妈,我晚饭吃得晚。”
“你这孩子。”荣太太抱怨道:“晚上也不回家吃饭,一没人盯着,就不知道按时按点。”
“姆妈……”荣令仪拖长了声音撒娇。
一桌子太太都笑了起来。
明楼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
阿诚惊讶:“大哥,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明楼道:“汪曼春暗杀令仪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早点去荣家,争取一个好的态度。”
阿诚笑道:“原来大哥也爱吃闭门羹。”
这说的是傍晚,明楼送明镜回家后,亲自到荣家赔礼,被荣太太以荣令仪不在为由,拒之门外。
明楼边穿大衣边下楼,闻言,瞪了阿诚一眼,道:“你说什么?”
阿诚道:“我是说大哥锲而不舍,三顾茅庐。”
明楼笑了笑,道:“聪明。”
荣令仪替荣太太看了几圈牌,才慢慢上楼去。
楼上她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
一树腊梅,耷拉着残花,还没有谢尽。风移帘动,冷香入室。
荣令仪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本相册。这本相册,记录了她二十载年华。从荣太太怀中的小小婴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
照片上,一家四口,父亲慈爱,母亲温柔,兄长沉稳,好不温馨美满。
远处,是谁家在放昆曲,咿咿呀呀,随着夜风,声声入耳。
“双亲在,双亲在,信音未准。
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
欲归,归途难问,天涯到处迷。
将身怎隐,歧路穷途,天暗地昏……”
曲声散入无边夜色里。
门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轻敲。
荣令仪倏地合上相册,道:“请进。”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门来,荣令仪不由惊讶:“明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楼道:“我特意来看你。”
荣令仪懂了,收起相册,道:“我没事。”
杏儿端着一壶茶和一盘橘子进来:“大小姐,太太叫你招呼好明先生。”
走之前,特意把虚掩的房门打开了。
明楼不由失笑,看来荣太太,对自己敌意颇深。
也是难怪,汪曼春闹这么一出,荣太太面子上肯定过不去。等到明天南京路枪击案的事情上报,就更……
足智多谋的明长官觉得头很大。
荣令仪拿起盘子里的银刀,剖开橘子。
橘子的清香散在空气中,混合着梅花的冷香,沁人心脾。
房间里氤氲着这股奇异的香气,极冷清又极家常。不经意间,就沾襟染带,入怀满身,侵骨润髓。
冷香入肺,明楼突然觉得,起伏不定患得患失了一天的心,安稳起来。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荣令仪剥去橘子上的经纬,递给明楼。
明楼接过来,他本不爱吃橘子,却忍不住想尝一尝。
“甜吗?”荣令仪问。
“很甜。”
其实,明楼根本没有尝出味道,不过,他打心里觉得,应该很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荣令仪淡淡地道:“明大哥,你说,一棵橘树,若从小就从淮北移到淮南,那么,它怎么知道,它原本,是要长成枳实?”
看似无话找话,但是,明楼知道,荣令仪必然有其深意。他考虑了一下,才道:“在我看来,原本该怎样并不重要。”
“该记住的,应该是现在的自己,和脚下的土地。”
该记住的,是现在的自己。一语惊醒梦中人,遮在眼前的迷雾层层散去,荣令仪豁然开朗。
她尝了一瓣橘子,好酸,酸得她吐了吐舌头。
可是,明楼说很甜。
荣令仪略一思索,便回过味来,忍不住红了脸。
明楼站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弦月弯弯,清辉匝地。
明楼招手示意,荣令仪疑惑地站起身,她方走到窗前,就被明楼虚虚圈住,拥在怀里。
明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江畔何年初照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令仪,我看过许许多多次月亮。可是,我将来能记起的,是今夜的月色,和今夜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荣令仪已经慢慢地转过脸来,低声道:“我也会记得。”
巨大的惊喜一下子来临,明楼想要微笑,又想要掩饰。最终,他只是扳正了荣令仪的身体,直视着她,认真地问道:“令仪,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荣令仪微微含笑:“我说,我也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