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同归(下)(1 / 1)
如果我是小河爱看的那些文艺电影中的男主角,那今儿晚上我一定抛下眼前的一切,连夜跟他回北京。可毕竟我还是活在苍茫大地上的一介凡人,最后一班岗还是要尽责地站完的。
小河坐在吧台边,视线不时随着我在酒吧里穿梭,得闲的时候我就靠过去陪他聊两句。上班前我已经跟老板提了辞职,明儿就有家离这儿近的服务生来接班了。
端着托盘从吧台旁路过的间隙,我暗自打量小河的背影,他的后颈尽数被掩在浓黑的发丝之下,大概有一阵子没剪过头发了。他头发向来长得快,两个月不剪,发梢就不服帖地支在衣领外,给他斯文的外形添上几笔毛躁的孩子气。
我眼中瞧着,鼻端又一次若有似无的飘起傍晚时在那发梢颈窝里闻到的,浸透着鞭炮燃过后硝烟味的冷风气息。那时我正把脸埋在小河颈侧,发旋儿抵着他的下颌,听他在耳朵边儿喊我名字……
“胡海。”
“欸。”
“……”
“你怎么叫我大名,不叫三丰了?”
小河没回答,手指头在我手心里划动了几下。暖回来的手脚皮肤表面紧绷泛红,就像毛细血管中的血液将要胀满出来。
我清楚冻过头的手脚恢复知觉后那种针扎一般密集的疼,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来回蹭几下。
他瘦得连手心上皮肉也薄,所以触感不算柔软,但皮肤异常光滑,十片指甲也颜色红润、形状端整,从前就总让我萌生出一股略显变态的冲动,想将它们一片一片轮番含进嘴里,用舌尖儿摹画上一遍。
我双臂圈着小河坐在被窝里,恋恋不舍地放下他已经捂热的手,捧起水杯,一点儿一点儿喂他喝水。
没能在去年结束的挣扎,终于在新年的第一天蜕下旧壳展露新颜。
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我自视为一只被蜂蜜黏在纸板上的苍蝇,扑棱着六条腿,在要将人溺毙的蜜水里求生,万分后悔为浓厚的甜香引诱。
现下我又像只被包裹在琥珀里的蜜蜂,甘愿被凝结在蜜色的汁液中。
“我跟你说说我家里的事儿吧。”我揉捏着他的指尖儿说。
蒙着眼睛兜了老大一圈,到今儿个才总算回过味儿来。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回避,不去解决这件事。缠结的线团只能由抓着两端的人亲手解开,否则我也同样只是个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一个圈子里的懦夫,哪还有立场去指责别人。
“……我见过你妈妈了。”
“嗯!?”
这话像根冷不丁刺出来的竹签儿一般,扎得我我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你什么时候……不是,那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她住哪的,我没跟你说过啊?”
我松开胳膊,转到小河面前,紧盯住他的双目听他回答。
“……其实她早知道你在和林哥他们组乐队跑场子,还经常躲在酒吧门口看你。上个月你一连好几天没出现,她担心,就在刘启那店门口拉住林哥问了你的事。”
“她早就后悔了,可你就在离家那么近的地方,却一连四年多不回家,她以为你还是怨恨她,所以一直不敢出来见你。”
“这,还真是……”我和我妈,还真没愧对这血缘,从前我自个儿都不敢承认,我硬是不换手机号,就是为了等一个让我解开绳扣的电话,可那号码总也不在来电提示上出现,合着我们俩人都畏手畏脚,只敢等着对方先开口呢。
“你准备回家了?
“嗯,我总该个问出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我放下杯子,重新把小河揽回怀里。
小河又不开口了,捉起我的手比量我们俩人的手掌。虽说他手指修长,瞧着又白又顺溜,但终究手掌比我小了一圈,比起来还是短一截。他泄愤似的拽起我的指尖儿咬了一口。我眉毛一挑,刚想说咱俩心有灵犀,就见他蹙起眉头来质问:“你指头上烟味儿怎么这么重?”
这会儿我也不想再抻着了,把脸埋在他脖颈上深深吸了口气,“见天儿想你闹得呗,见不着人,就只能自个儿抽烟喝闷酒。”
“这会儿承认你想我了?”小河偏头用脸蹭着我的发顶。
头顶传来的声音里带着点儿笑意,我的耳朵贴在他喉结上,细细听那一小片皮肤与我的耳廓摩挲的声响,语调诚恳的回复他,“……一直都想。我发誓,以后不再不跟你耍横犯浑了。往后你在哪我就在哪,绝不擅自跑路,出门儿一定报备。”
小河这回真乐得止不住了,抬起我腻在他脖颈里的脸,瞅着我的眼睛说:“行了,也没让你那样啊。”
……
“哎哎,聊什么呢这么热乎。”我把手里的空托盘往吧台上一放,斜眼瞅着站在吧台后面的曼琳叮嘱小河,“这丫头片子鬼精,你跟她说话可得留神。”
小河转过脸冲我扬眉,眨巴着那对在我记忆里包含着银河的黑亮眼珠儿,说:“她告诉我你昨儿上台献声来着。”
这话听来像是句平直的陈述,可这话里的意思却分毫不含糊,我心里头门儿清,于是带着答案开口问他,“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
他又眯起眼,遮住我借以窥探他想法的双目,不着痕迹地把一颗刺球儿又扔回我怀里。
是不是我从前装糊涂敷衍小河的时候,脸上也是这么一副让人手痒痒,想上去掐一把的表情?
“那……你想听什么?”
“你想对我唱什么?”
我垂目想了想,没说话,抬手朝他比划一下,随后走到乐池里的电钢琴前坐下,手指贴上键盘弹出几组和弦。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我没唱往常反复排练的那些摇滚曲目,而是回想着小河细软又有点儿扎人的头发,选了一首恬静的民谣。
江南暮春的氛围与此刻门外北方干燥的严冬格格不入,却加倍贴合此时的情境。
触过无数次的琴键像补完了缺失的最后一节基因片段,倏然间与手指无比契合,蹁跹迤逦地流淌出串串音符。
“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湿的路上
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
时光就变成了烟”
我透过酒吧暗昧的灯光注视小河,他的五官融在不明朗的光线中,唯独一双眼睛依旧鲜明夺目。
分不清是琴键还是我的手指带着静电,在那对双眼的凝视中一下一下轻轻扎着指甲边儿的皮肉,拖着长尾往上窜。
指下的和弦已经快走完一个来回,我勾住这双眼,对他唱出最后一段歌词。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
我压下沿着动脉窜遍全身翻涌欲出的冲动,将这段旋律又重复一遍,才给琴键下的伴奏收尾。
远处那两盏星灯开始扑闪,亮光越过舞池吧台递过来,又近的似乎能看到他浓密如两片羽毛般上下翻动的睫毛。
再等不及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落尽,我合上琴盖奔出乐池,在小河的注视中跑到他面前。
小河已经在吧台前站起身,我抓住他的手,恨不能把我们两人的指掌攥成一体,骨肉相接。可眼下不是恰当的地点,我只能心焦难耐地捧起他的脸,用嘴唇碰一下他的额头,而后托住他的肩胛骨俯身嗅着耳边的发梢。
小河也环住我的肩背,隔着衣料捏我的背肌,猛然间又撤开手,推了推我,指着旁边一张桌子示意我看。
桌子后赫然坐着两个分外眼熟的人。
我惊道:“你们怎么来了?”
“我叫来的。”小河指指吧台上的手机。
我瞅瞅曼琳,视线又在这小河、林暄、林屹青这三人之间环绕一遭,“噢。合着你们早有预谋啊?”
“嘿,何雨不叫我来你还能记着我们哥俩儿吗?”林屹青站起来绕到我面前,倚在桌子边儿上,扬着下巴问。
照实说,小河和我妈的事,打从窗台上下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再迷惑了,唯独林屹青这一桩,还捋不出头绪来。
麻木的时间太久,即使重新通润了干涸的血管,眼下也着实找不出一件令我想为之执着的事。不过刚才那血脉与黑白琴键相通的感觉深刻在指尖上,此时还在沿着筋肉皮骨一路渐次攀升,冲荡过全身每一个细胞,键盘带来感官刺激前所未有的真切。
“你有拒绝的理由?”
“……没有,可我,我总觉得应该再想想清楚。”我不确定这样丰沛的知觉是不是能长久的维持,揉进每一首曲子里。
林屹青对这一点倒似乎全不在意,“你离不开它,”他抬手指了指那台电钢琴,“以前连自己的麻木、不知所措都能用它展现的淋漓尽致,何况现在的你活像只拔了塞子的水龙头,往后还能和它分开吗?”
“你之前想了这么久,从哥儿几个凑到一块儿时起,就一直在想,我们都没着急过,不是吗?”他回头看看林暄,得到他的颔首认同,补充道:“所以,你可以慢慢去想清楚。唔,大概不会太久的,你不在,纸壳儿可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呢。”他转回头,耸了下肩,几句话的工夫脸上的表情连变几番,似乎难以捉摸,却令人不自觉地感到信服。
小河一直在侧边静听着,等我看向他时,才单手扶住我的上臂,“由你决定。”他明白我要问什么,抢先开口。
我望着自个儿在他眼中的倒影,倏然有种意识在脑中升腾起——好像所有的话都无需再说出口,字字句句已然都融进他的瞳孔中。
小河也不再言语,抓住我胳膊的手紧了又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