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同归(上)(1 / 1)
前事与今天夜里的遭遇交错行进,一左一右,抓着鼓点儿接连敲打我的脑壳。在床上躺到天边渐亮才不算安稳地浅浅睡着,冬天天儿黑得早,一通怪梦连篇的大头觉醒来,日头都快偏西了。
合租的另外两个房客都回家过年了,整套房子里就我一人儿,储备的泡面啤酒也都只剩桌面上叠放的几个泡面筒和易拉罐。
我晃晃烟盒,内里传出滤嘴敲在纸盒子上空落落的声响,连声和音都没有。捏着烟盒仰面挣扎了几分钟,我不情愿地翻身起床,胡乱套上两件衣服,揣着钱包出门补充存粮。
楼道的转角处堆满杂物,墙上遍布经年以来不知摞了几层的小广告,撕了又贴,涂了又写,都争着要出头,结果闹得两败俱伤,还平白牵连了无辜白墙。
台阶下的单元门似一扇敞开的窗,透出与楼道里全然相反的世界,浓墨重彩,像个嘈杂的大戏台子。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前,寒风就先一步灌进衣领。
有个细瘦的人影挪动几步,拦在我面前。
我正埋头系衣领最上面的一个扣子,视线沿着他裤缝旁发绀的指尖一路上移,待到战栗着看清这人的脸时,我的两脚立马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河白着一张脸,缩在羽绒服里,毫无预兆地立在我眼前,立起来的领子卡在发紫的嘴唇下,遮住下颌。
化雪天格外冷,他微微嘴唇发颤,大概连呼出的气儿都是冷的,没有一丝在这个温度下该有的白雾。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瞧着我。昨天夜里的纷杂情绪变本加厉,翻倍冲出来,将先前想过数遍的说辞刹那间冲了个干净。我只觉得全身好像都动弹不得,又仿佛瞬间再也别无他念,只有急迫的想要把人揽进怀里暖一暖的冲动。
“你……”我开口,意图甩开要令我前功尽弃的情绪。
“我一直偷偷跟着林哥。”他似乎明白我要问什么,低声嚅嗫道。
“你昨天半夜就跟来了!?”
我无心再听他的回答,扯过那只泛着紫绀的手回身往楼上走,手才刚从被窝里出来没多久,此时感觉手心中好似握了一块冰。
我不晓得此刻自己的脸色是什么样,反正我很满意他的安静,被我拖着右手疾步走上六楼,中间脚步踉跄了几次,又很快地扶住栏杆稳住身形,跟上我的步子。
如果说人的感情是一瓶装满的水,那常人都要不时把水匀出去一点儿,也要接收别人倒进来的水,而我则总是那么晃晃荡荡的大半瓶,不进也不出。眼下小河直接在瓶子上拦腰豁出一个口子,积攒已久的感情不可抑止地将要喷涌出来,任我想堵也堵不住。
“为什么不上去找我?”
我开门,把他推进卧室裹进被子里,转身去倒了一杯热水想递给他,递道半道儿又瞅见他紧缩在被子里的四肢,于是想都没想就转道儿直接把杯口往他嘴边儿送。
所幸神智在杯沿碰上他的嘴唇前就倏然游回来了,这条件反射一般的行为深深地刺激了我的神经,我一恼,干脆把杯子放在床头柜边儿上,他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然后蹲下身去拖床底的箱子。
他声音都被冻得发颤,在头顶响起,“有好多事儿……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好。”
看不见他的脸,我心里沉静多了,也再次下定决心把人哄回去,或者轰回去。
“何雨,我说了,咱俩没戏,我也不想回去。你看,你这眼见就该毕业了,立业、成家,都该当个正事儿考虑了。按前几年儿流行的说法,你也算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优质青年,找个好姑娘不该挺容易的吗。你要实在对姑娘硬不起来,也该找个跟你一路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奔着一辈子去,别跟我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耗着了。”
我一边拖出箱子翻找出厚外套给他盖在被子上面,一边顾自念叨着。
他靠坐在床头上,裹着被子,沉默地听完我这一长串话,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抬手贴上我的脸。
“我没有父母了,除了我没有人会对你不满。我想把你当作│爱人、亲人、朋友,只要我们过得好就行,不需要顾忌其他人的眼光。”
这话说得有点儿不吝,却又说不清缘由的分外撩拨人。我方才的恼怒还没全部平复下来,遭他这话一激,哄人的心思立马烟消云散,“唰”地站起来,开始口不择言地一心要把人轰走。
“哎,我说,你们干嘛一个个儿的都逮着我不放?而且我说喜欢你了吗?你凭什么以为我看上你了,我跑是我自己个儿乐意,我烦了、倦了、忍不了你们了!咱别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成不成,我谢谢您!”
话里掺杂了我的分不清究竟是对谁的忿意,咄咄逼人地朝小河扑过去。
他僵着脸说不出话,我觉得我就快功成了,变本加厉地补上几句:“你只认识台上的我、床上的我,你知道我内里是一什么人吗?不怕你笑话,我还就告诉你了我是一混蛋、懦夫、怂包,不想负责任,这模样连我自己都瞧不上,到底是怎么招你喜欢的,我真就纳了闷儿了?况且你他妈也是个爷们儿,还想让我负什么责,你想跟我结婚?还是能跟我生孩子?见天儿跟做贼通奸似的有多大意思,你还有瘾了?”
我话音未落尽,还不及细看小河脸上的表情时,他猛然间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劲儿,甩开被子拽着我的衣领一路把我拖到窗户边儿,唰拉推开玻璃,抓住我的脖领子按着我的头往窗外探,“那你跳下去吧!跳下去我就没法儿缠着你了!”
腰腹猛地撞在窗台边沿上,铝合金窗框上的凸出轨道正卡进两条肋骨之间,深深嵌合进去,一时分不出哪处更疼。然而这些都比不上小河的反常更能摄住我的心神,精神和感官争夺主导,脑子里像打翻过几摞杯碟碗盘,满地瓷片玻璃碴儿。
“你谁也不爱,连自己都不爱,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歇斯底里的嗓音炮仗一样在我耳朵边儿炸开,一改往常的清朗。寒风如夹着冰凌簌簌流过的河水,与这声音合流,铺天盖地涌过来,意识霎时间被二者在清明与恍惚之间死命拉扯。
这人是小河?我被他摁得大头朝下,双眼聚不起焦,头脑里也想不起要挣扎,瞳孔无神地对着眼前向下笔直延伸的排水管。
脑子里一片嗡鸣,这个扯着我脖领子让我跳楼的人是小河?一个我才发觉自己从未认识过的,曾经和我睡了五个月零二十一天的伴儿?
“我操……你疯了。”勉强回过点神儿来,我口中轻声吐出几个字,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此时我忽然发觉,这种境况下我竟然无心去震惊怒吼,只想苦笑着说一句,我怎么净认识些面儿上瞧着正经,背地里憋着疯癫劲儿的人呢。何雨、林暄、林屹青,叶子……他面上也疯癫,倒是表里如一。
“你不是认为自己打根儿里都烂透了吗?不是什么都不在乎、自以为了无生趣吗?那还有什么可牵挂的?跳下去,跳下去我就没法儿再纠缠你了!你也能可着劲儿的清净再没人烦你了!”
被人提溜着挂在六楼的窗户边儿臭骂,我不仅没有反驳的欲望,甚至连挣扎的本能都没有。这样想来,何雨说得也对啊,我还牵挂什么?跳下去有什么遗憾?
是该正经地想想清楚了。
掠过脸颊的风耳光一样接连落下,劈头盖脸,叫人不得不清醒。
这片刻的工夫我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又好似空落落的,什么也没装。
何雨却不给我机会去想这些没边儿的事儿,踩着窗台把我往上提溜,将我大半个身子都拎出窗外。
他倏然又压低了声线,鼻梁贴到我耳根上,像他先前求欢时常做的那样,话音轻缓,混着热气,直往我脸侧的皮肤上吹,“去你妈的为我好!别以为把自己贬低的一文不值就能掩盖你推卸责任。” 他说得字字分明,“你就是自私、无能、不是个爷们儿,你的罪孽这辈子赎不清,所以快跳下去吧,到那边去再慢慢清算。”
我心里不禁自问,我造什么需要以死谢罪的大孽了?
“从始至终都是你凭着你自己的想法做决定,我无条件配合。我是爱你不假,我自甘下贱任人拿捏,可你把我当人了吗?”
“你把我当人了吗?”
这话似一道响雷直劈我的天灵盖。
最不堪面对的那些隐秘念头被尽数暴露在白日中,□□裸地彰显它们的存在。
眼前的景物迅速虚化,几张五官、神态各异脸渐次浮现,风声里混入小河的低语,几种不同的声调同时响起,在酒店包厢里初次见面时带着笑意的、在我怀里时饱含水汽的、方才含着泪水嘶吼的,层次模糊,在我大头朝下血液冲得面皮发涨时,又转成一个女人的悲泣声,抽着气絮絮讲述,令我本能的头皮发炸,又羞愧难当。手机屏幕上许久没跳出过的号码凭空铺展在眼前,上面标着我几年来羞于叫出口的两个字……
我一路告诫自个儿别踏上我妈的老路,没成想却走上了另一个极端,而后发觉我就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费尽力气,到了却跑回了原点,浑然不觉间变成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模样。
可不是正合了何雨中意的那首歌嘛,假行僧。漂泊只为了掩饰逃避,小河还真是没看错我,倒是我自个儿一直看瞎摸合眼地错看自个儿了。
我的腰还卡在窗台上挪动不得,此刻尽力仰起头去找他的眼,在越来越烈的风声中大声告诉他:“我还不想死。”
“不死要做什么?”他压着我后颈脊背的胳膊没动,上半身伏在我背上,鼻尖来回蹭着我的耳廓问。
“要你陪我去做一件事,你还愿意去吗?”
“……什么事?”
“跟我回趟家,我长大的那个家。”
他没有回音,呼吸仍然贴在我耳边,一收一放,由急到缓,却愈发明晰,直往我脑子钻。
这情景在很久之后虽然回想过数遍,可我依旧想不起那天究竟是等了片刻还是许久之后,等到一小片热意在耳后散开。随即湿热的液体接连不断地滴在我耳根与后颈上,沿着下巴流下来,从接近六层楼的高度砸落下去。
有那么一时半刻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我们两人之中哪一个掉的泪,只模糊意识到,刚刚剥离躯体的旧壳似乎也迅速碎裂,随之片片落下去了。
压制我的手臂胸膛慢慢松开,我将身体顺势退回房间里,一回头,看见小河的眼眶里掉出一滴泪,眼珠里像我初见他时一样藏着银河,星光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