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尾声(1 / 1)
我分不出心神去留意林暄和林屹青什么时候离开的,小河大概也是如此。
也许是那两天内发生的事太急太满,和我往日平乏无波的生活相去实在太远,以至于许久之后,我还不时将它们翻出来反复琢磨。终于有天忍不住问小河,“哎,你说我那天要是真跳下去了,你往后就真能不惦记我了?”
开春儿之后的天眼见着一日比一日燥热,排练室里的窗户正开着,空气中的尘土味儿也开始甚嚣尘上。
我顾不及屋里还有旁人在,只巴巴地等着小河的回答。
“哪儿能呢,我当时想的是,等你跳下去了,我也跟着跳,到死也缠着你,让你再想躲也躲不开。”
小河盘腿坐在靠墙的沙发椅上,埋头看着手机说。
我不明了自己究竟想要个什么答案,这话既像在意料之中,又仿佛一根点燃的火药芯子,引得从周身到心底都冒出熊熊火花。
不过这我猜他这是自个也觉得这话说出来臊得慌,所以不敢抬头,故意用手机作掩饰。
“嘿,你还挺浪漫,’You jump,I jump.’”
纸壳儿在旁边听见了,嘴里“吸溜”着,抖抖肩膀,背上吉他忙不迭拽着叶子开门出去了。
我挤上沙发,低头去瞧小河脸上的神情,果然透着点儿薄红。
“我以为你要说我是一疯子。”他讷讷地说。
“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也没有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相会或者一道投胎什么的。活着起码还能每天看看我的遗物,在家里穿我穿过的衣服、用我从前用的餐具,睡觉的时候把我的骨灰盒放在床头。”我嘴上是回答他,心里却想着这大概是我能做出来的事,同样要让人当成一个疯子,又怎么会去责备小河呢。
小河还是低着头,伸手把我右手的手指攥在手心里,又紧了紧。
“我没有家人,也缺乏感情,没有什么喜欢的事,倒是为了活在这个正常人的社会里总要做点不喜欢的事,所以感到每一天都是煎熬。没遇到你之前,我还没发觉我的生活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但现在我已经不能想象往后的生活里没有你了。虽然已经熬过了许多年,可只要一想到往后也许还有这样的几十年等着我,就怕得要命。”
他声调里带上一点颤音,深吸了口气继续说:“我觉得我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爱你,我只是害怕。”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微弱的几乎只剩吐气,让我不得不又凑近了些才能听清。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却带着截然相反的气势,毫不留情地将他笼罩其中,连我在靠近他时,后颈也感到一片暖洋洋的热意。
他唇边吐出的热气和被阳光镀了颜色的发梢一样抓人心肺,可话里的内容我却不太认同。我脸颊挨过去,蹭蹭他鬓角,问:“那么多年都熬过去了,一遇见我就再也不能忍受,还敢说不够爱我?”
他掌心的力道倏然松了大半,似乎想要挪开,但又没有,在我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后,再次缓缓收紧。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你说得对。”
窗台边落下的阳光转过几寸角度,色泽也蓦地暖和起来,衬得眼下这沉默有些不合时宜。
小河眯眼往窗外头瞧了瞧,复又转脸看向我。面皮上的红褪下去,端正了神色,淡淡地说:“哎,我一直想问你一事儿。”
大约是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天的事,松懈已久的神经又绷起来了,反常的敏感,我立时警觉起来,支起身子直视他的眼,“嗯?又什么事儿啊?”
“我说,你紧张什么,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呐。”小河露出一个好笑的表情,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
“这……嗯,可能我从前亏心事做得太多,心虚。”我眼神特诚恳地回答他。
确实,离开家这几年的日子,我过得浑噩不知,没一件事能让人拿得出手、放得上台面,说实话,站在小河跟前儿,我心里老有那么一点儿自卑。出于一种莫名的自尊心作祟,我只允许有那么一丁点儿,就这样也生怕被看出来,招他笑话,倒不是我死要面子,而是怕这样更将我比得矮了一截,显得我们俩不搭调。
小河“嗤”的一下笑出声来,似乎真在嘲笑我。我以为自己又露怯了,立马像被掀了尾巴的孔雀,忙不迭要去遮自己露出的屁股。
“好了,不闹你了。我就想问问,三丰的来由你坦白过了……”他见我神色骤变,得意地挑了挑眉头,转开话锋,“叶子这叫法我也能理解,他本名叫郑晔,可纸壳儿是怎么来的?”
我瞅着他不断眨巴的眼睛,发觉自己好像有点儿冒傻气,被人涮了一把。
转念又想到小河从来不是有意捉弄别人的性子,我这么揣摩他是不是有点儿心理阴暗,于是底气不太足地给他解释道:“噢,这个啊,因为他忒瘦,骨架子还窄,看着像纸片儿糊的,就一层空壳子,一吹就倒一戳就断,所以我就给他这么一爱称。”
“爱称?”
“不!绰号,绰号。爱称就‘小河’一个,保证没有过别的,往后也没有。”
他又笑出声来,抬手揉我的头发,“逗你呢,这么当真。”
“嘿嘿,我知道你没生气。”
我顾自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转头去端量小河的表情,却瞧见他也还在不甚明显地抿着嘴浅笑。
嘴角边的笑涡里盛满玻璃滤过的澄澈阳光,连他瓷白的脸都显得分外剔透,像罩了一层透明釉面。
脚下隔着一层橡胶底的地面倏然开始发热,腾腾昭示起它的存在感,似乎要烫得人搁不住脚。
我跳起来拉住小河,急迫地冲出门去,想要带着他认真踏一遍眼前的地面。
布满尘土的、草木抽枝的坚实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