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施雨(1 / 1)
凛冽刀风肆掠,大雪遮天蔽日,数万年的酷寒使得这里没有一丝生气。冰峰嶙峋,望不尽的苦寒。在这连绵冰山之中,有一座冰峰直入云霄,最为显眼,那便是这极寒之地的冰牢所在。相传那里面冰刺、冰刀密布,稍有不慎便鲜血横流,若再承受冰刑,便会落得个体无完肤,人模鬼样。
因为太过严酷,一般来说,这里很少关押什么人。自被仙界选定为刑罚之处,统共只关押过五人。前三位确确实实乃大恶之人,在冰牢中受刑数千年,最终都命绝于此。
但从第四位芠瑛上君开始,便显然有失公允。一介天界公认的战神,只因在受辱之际,伤了那登徒子的双眼便落得冰刑下场。但纵使她战功赫赫,事关皇家,天威之下又有几人敢为她求情。众仙三缄其口,只因那个他们都不敢妄提的“登徒子”,正是皇子殿下。
而此时,这里关着的却已换成了一个清瘦的女子。罪名,敌我不分,黑白不辨,关押此处,以儆效尤。原本因是灼华之姿,牡丹之容,如今却苍白消瘦如纸,看起来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女子长呼了一口气,呵气成霜,颤抖着拾起一块冰凌,在墙上添了一横。四竖一横为五天,放眼望去,冰墙之上已被她刻了满眼满墙的计数。
五百年,今天刚好五百年整。
她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再也捏不住冰凌,两行清泪顺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缓缓落下,滴在地上很快冻成冰。
五百年前芠瑛上君战死,其后第四天灵易上君被推下诛仙台,同一天,她入了极寒之地,而德音,叛逃妖界。
还有,从始至终隐忍的撼海神君,他选择沉睡封山。
她想死,却身为仙。所以她一直在等,等奇迹出现,可惜五百年过去,这里还是不变的严寒酷冷,她还是被锁在此地不得自由。寂寞孤苦,从没有一个人进来与她说说话。是了,最好不要再有人进来与她作伴,这般的苦不要再有人吃。
她挣扎着挪到一处,那里手腕粗细的冰刺密布,围成一个圈,尖头扎向中间的空旷处。这,便是冰刑其一,以冰刺扎进身体,日复一日,无休无止。为仙者就算流尽鲜血也不会因此而死,却会受尽折磨,消沉绝望。等到哪一日无望了,力竭了,也就命绝了。
她倒不曾受此刑,天帝只是将她关押在此,但这些已经被染成暗红的冰刺却叫她瑟瑟发抖,止不住内心的惧怕。
“芠瑛,这八百年,你是如何熬过来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已经嘶哑。这些冰刺,在八百年的每一天里,都会深深扎进受刑者的身体,然后长出勾刺,撕扯五脏六腑。
当年,刚刚从这里出来,芠瑛便上了战场。她甚至都没有机会替芠瑛擦干净脸,就那样天人永隔。
那八百年里,她与灵易上君、德音上仙没少为芠瑛求情,甚至撼海神君也曾出面,但天帝始终不肯定松口,非要关满一千年才肯罢休。
天帝唯一的儿子,将来的继位者受伤,他咽不下这口气,容不下皇家颜面受损。可她这口气,如何咽得下。死的死,伤的伤,已然等不到好结果。
在她晃神之际,小窗前一张熟悉的脸毫无征兆地映入眼帘,她惊讶之下扯拽着铁链跌跌撞撞跑过去,颤抖着手去摸。
“芠瑛,是你吗?”
触手冰凉,一如这里的每一块冰,她忽然复燃起来的心突然又冷下去。
“别碰我,会冻伤的。”
一声隐含着关切的声音灌进耳朵,她又恍惚了几分,泪眼模糊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与芠瑛的面容一般无二,却是白发白衣,模样冰冷淡漠,哪里像那个恣意爽快、鲜衣怒马,执一把长剑策马天际的芠瑛上君。
也许是幻觉吧,她想。然而,白发从指缝滑过,真实的触感却又叫她忍不住擦干眼泪,凝眸细看。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受刑,施雨……是我之过啊。”
施雨凝视着眼前之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假。曾经,芠瑛上君乌发长顺,不着铠甲之时往往将之挽在脑后,时常惹人多看几眼,又岂会是雪色。但看她眼中的关心,发自内心,却又和芠瑛一般无二。
“芠瑛,真的是你吗?!”
“你小心些,我救你出来。”芠瑛自然是想先救她出来再说,这个地方她呆过,再多呆半刻她都觉得是种折磨。
芠瑛素手抬起,聚起神力,刺目的白光映在她的脸上,清冷而凝重。
施雨下意识地听话后退,才刚退了一小步,却很快大喊着“不要”,冲过来阻止。然而,话刚出口便已来不及,她只觉一阵更甚冰牢的透骨寒气逼来,似钢刀精斧,这厚达三尺的墙便轰然崩塌,露出一个开口,可容一人通过。
虽看起来只是破了一小块洞窟,但已经是超乎可能的了,即便是天帝也轻易做不到。这冰墙非一般冰冻,若要破除,施加多大的力便会承受多大的反力。轻了撼动不了,重了又会伤及自身。她每每在上面刻画日子,即便是轻轻划一下,反弹的力道也是实打实的,如同也在她手上划下一道口子。
第一次动用皓天的神力,芠瑛只觉胸口闷痛,好似重锤敲下。好在只那一瞬,这痛感便又消失不见。
施雨从冰洞中钻出,见芠瑛稍有颦眉,忙抓住她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很痛。你又何苦救我呢,这冰墙反弹之力巨大。你破了它,怕是……”
“无妨。”芠瑛扶着她,见她形同枯槁,脸盘消瘦,衣衫褴褛的,已不复当年姿容,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酸来,“是我和灵易叫你吃这么多苦,往后再不许人欺负你了。”
施雨却仍旧辨不清真假,泪眼婆娑的,扑上来抱着她便不撒手,却尽说些胡言乱语:“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才会又见到你,想象着你救我出来。可你怎么能够……你早就去了……你身上这么冷,是来接我的么。”她虚眯着眼睛,哭着哭着,唇角竟浮现起淡淡笑意,是极满足的模样,“……不过,能又见到你,真好。”
芠瑛收得起寒气,却暖不了自己的身子,生怕寒气伤了她,只得推开:“说什么死,你会好好活着的。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努力,受了如此多的罪,我怎么好意思不回来。如今我传承皓天上神半颗冰丹复生,冰霜之气入体,怕救你不成反倒伤了你,还是先带你离去再说吧。”
话音刚落,须臾之间,施雨只是眨了下眼睛,感觉身子晃动一瞬,眼前之景便从白得望不到边的冰雪之地变成了绿意葱葱的山林。百年冰冻,忽然间回到人间春境,彻骨的寒冷不复,身子也暖和了。
她抬眼环顾,见此景十分熟悉,那石屋也是见过的,才知这里是玉溪山。
“真是苍天有眼。”她喜极而泣,终于相信这不是幻想,伸手去拉芠瑛的手,触到却是一片冰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我等了五百年,你怎么舍得我白等……你刚才说什么……皓天上神的冰丹?是因为那个才活着回来的吗?”
“对……”芠瑛点头,抽回自己的手,仍怕冻伤她,“当年我虽死,但机缘巧合吸收了镜海冰原隐藏的那半颗皓天内丹,得以复生。我如今冰雪之身,勉强算是半神,仙界那帮人也管我叫冰凰。”
芠瑛说着,引着她进到石屋,盘腿坐下:“你且过来,我为你疗伤。”能够再见的确令人高兴,但她很清楚施雨伤得不清。
施雨背对着在她前方坐下,很快感觉一股纯厚的至阴之气自背后传来,刚开始虽冰凉难忍,但化进体内却极为舒服。
她闭眼,窗外微风拂过,沙沙声响反衬得山林静谧。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大家都还在的时候,日子悠闲安乐。
然而,岁月一如指间沙,悄悄流走,想要握住却失去得更快。
胸口的闷痛再次袭来,芠瑛手上的力却没有断,源源不断渡至施雨的身体。原道是破冰牢之时反弹之力引起的,却不想怕是弄错了,没道理隔了这么好一会儿才又痛起来。
渐渐的,这闷痛转至心窝,痛感消退,但却有一股寒气好似扎进心里……这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细想。
约莫一炷香后,感觉再渡下去反而对施雨不好,她才收了手。
“可感觉好些。”
施雨转过身,容光焕发,只是脸型仍旧瘦削并不如从前饱满。她面上笑意浓浓,玩笑道:“我感觉把万云上君的大青牛抓起来,丢出去都不成问题。”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已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眼神再不似之前那样无光了。即便衣衫褴褛,妆容不整也盖不住她失而复得的风华。
未料到她经历那么多还如此爱玩闹,芠瑛当即失笑,戳了戳她的额头:“小心那青牛听到,又将你从天河追到星海。”
“哪有的事!”施雨噘嘴,默了默,眼底浮现起一丝失落,“倒是你,和从前判若两人才是真的。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但我们不能一直被往事压住,总该向前看才是。再不好,终归现在也好了。”
她向来豁达,芠瑛是知道的,总是会把一些不好的事抛在脑后,忘性也大。她说这些,无非是觉得自己变化太大,看起来太冰冷了,便以为自己郁结在心吧。
“你说的对,但不必担心,我并未消沉。”芠瑛嘴角上扬,回应了她一个暖暖的笑,以宽施雨的心。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犹如一朵雪莲绽放,高美又不容亵渎。
“也许是受内丹影响,我变得像一块行走的冰,太容易悲喜不显。也许这便是神的心□□……我为半神,一半自己,一半皓天,自当逃不掉这样的改变。”
当她从冰原复生之时,身体冰冷,满头青丝成雪,走到哪里便冰冻到哪里……连性情都变了,和从前的自己天差地别。
她因内丹而活,因内丹而改变,成为了和曾经的芠瑛上君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倒不是真的做到同神一样无喜无悲,只是那些悲喜,她如今也懒得表露太多。
别人管她叫冰凰,她欣然接受,因为那便是如今真实的自己。今时今日,于她而言,所在乎的不过是那几个交心之人。这六界你争我夺,不管是仙界胜了魔界,还是魔界赢了妖界,只要不至于生灵涂炭,她都不在乎。
施雨听罢,不再就此事多言,既然芠瑛本人看得开,她也犯不着过多伤春悲秋。但忽然转念一想到德音,便又心中一沉,道:“不知道德音怎么样了,我记得被关入极寒之地前,听说她逃往妖界了。”
“我要去一趟妖界,正好去看看她。你跟着恐怕不方便,若不想回仙界,常住天山也可,不必理会仙界传召。万云和司命当年曾力保你我,虽未成功但心意未变,你若是遇难事,找他们亦可。不过,我想但凡他们还有一点脑子,便不会去招惹你。”
“是啊,有你在的嘛。”施雨瘪瘪嘴,有些落寞,“也不知德音在妖界是否安好,我这拖油瓶便不跟去了。不过……”她咬唇,偷偷瞅了瞅芠瑛,见芠瑛表情无甚变化,又稍稍犹豫片刻,才接着说道,“不过当年撼海神君为了逼帝君放你出来,不肯出面迎战魔界,却不想你最终死于那场仙魔大战……他深觉是自己害了你,自责不已,封山昆仑沉睡下去。时隔几天,灵易上君受刑,德音赶去昆仑山请他出面却已经进去不得……芠瑛,既然你回来了,也是时候去唤醒神君了。”
神沉睡数十万年才陨落,仙则三千年即消散,如今撼海神君已经沉睡五百年了。漫漫岁月,于神和仙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剩下的二千五百年,若是他被世人遗忘,很快也就过去了。
芠瑛听得,却转身驾起浮云:“事关灵易复生,我的时间不多,唤醒神君之事便交给你了。我感念他为我所做所言,来日定当答谢。”言罢,扔给施雨一块冰晶,“用它能破除昆仑山的仙障,你尽管去吧。”
“可是……”可是,你的时间怎会不多?施雨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
“暂且别过,来日再聚,万望珍重。”
“别啊,为何每次提到神君都……”施雨话说到一半,半空中已只余一抹白色渐行渐远,哪里还听得到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