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事(1 / 1)
瑟瑟寒风自天边刮来,势头迅猛,割人肌肤。然而,当划过绿意尚浓的玉溪山头之时,寒风却忽的变成了徐徐微风,渐渐就那么消散无踪了。此时已是人间天寒地冻之时,林木凋敝,少见绿色生灵,但这玉溪山却还是生机一片。寒风不至,冰雪不落,俨然人间仙境。
尽管东华神君已经陨落数千年,他曾经清修过的山林仍旧仙气浓郁。受这仙气滋养,玉溪山常年青葱翠绿,生灵颇多。
但此刻,未经风霜的两只小猴却被一阵莫名刺骨的寒意吓得逃回树上,抱作一团警惕地盯着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周身冰冷,行到处青草凝霜,土地冻结,就连方才还在忘情舔舐蜜露的蝴蝶也被瞬间冰封在了花朵之上。隔了并不算近的距离,两只可怜的小猴却已经冻得牙齿打颤,就差一口气双双背过气去。
意识到自己伤了生灵,芠瑛这才收起周身寒气,对周围受伤的生灵颇有歉意。
复生已经三天了,她还不习惯注入身体里的这股力量,总是不自觉地冻了湖、断了水,像个魔怪似的,哪里像什么神。
她环顾四周,入眼皆是曾经熟悉之景,不免心下怅然。
足有一千三百年未曾来过这里了。记得,最后一次来,还是和灵易一起在这里摆了一桌棋,姐弟俩下了三天呢。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当初放棋盘的石桌却还在,因不曾有风雪侵蚀,还是最初的模样,一层未变。
手轻轻抚过石桌,忍不住还是叹息了一声。世间独独留了一个自己,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又有什么好的呢。也难怪,悠悠岁月,看破凡尘后,十几位上神最终都选择了沉睡,历数十万年光景,便都陆续消散于天地间。
她躬下身,从石凳旁捡起一枚棋子。黑子,是灵易惯用的。清冷的眸子里,生出几丝悲凉,但只那一瞬便又恢复如古井般幽深。
“你还是那般爱窥人墙角。”她将棋子收入袖中,未转身,反而在石桌旁坐下,大有邀君同坐之意。
“你知道,老毛病了,改不掉的。”来人是惯常的一身青衫,在她对面坐定,脸上挂着一缕似有似无的淡笑,少了平素里慵懒的模样。
“说吧,跟我到这里又有什么事。”
“我记得玉溪山从来都是欢迎我的呀,不要这么冷冰冰的嘛。虽然你是神,我好歹也你的长辈不是。”万云上君极不儒雅地掏了掏耳朵,“这个……不为别的,我就想问问,你藏在这里的六百多坛好酒何时取出来请我喝一壶啊。”
三句话不离酒,他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你若想喝,自取便是。喏——”她笑笑,指了个地方。那里仙雾缭绕,是个开口极小里面却及宽的山洞。她诞世已有三千年,这三千年里有一千七百年是随性自由的。便是在这自由岁月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收藏了多少美酒,倒是难为万云上君还记得数。
“这我知道,好几次在门口徘徊来着。”万云上君正说着,往大腿上那么一拍,眼神极度正气凛然,“不过你放心,我的品性你是知道的,主人家没回来,我可一滴都不敢私取!”
芠瑛笑得极淡,眼里秋水横波,一抹悲凉是那样分明:“你道我还能回来么。”八百年冰刑,五百年复生,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还会站在这里。
她自己,也不相信。
“怎么不能!这九天之上,谁不知道芠瑛上君本就是个传奇,何事不可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树上的猴儿身上注了股仙力,那猴儿听话地爬下树,自山洞中取来一坛美酒,乖乖放在他面前。
“香!”还未扯开封盖,便酒香四溢,馋得他连连咽口水。
芠瑛化了两只玉杯出来,万云则俗不可耐地打开乾坤袋,取出几盘下酒菜。两人先各饮了一杯,就了几口菜便又言语起来。
千把年嘴里没进过东西,倒有些不习惯。这酒菜香是香,却吃不惯了,她动了两筷子便停箸饮酒,忽而想起一件事来。
“我观你那徒儿还站在仙班最末,资质是否也太差了。”
那日她寻灵易不得,却在仙班最末看到了万云上君的小徒,虽不知为何模样变了些许,却还是认得。她于一千三百年前入极寒之地,那时他这叫杜仲的徒儿已历三劫,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不升反降了。
万云上君痛饮一杯,吃了一口菜,才啧啧道:“杜仲历劫不成,重入轮回,如今再次飞升已唤作白术。也算是师徒之缘未断,改日再好好敲打敲打他。”
这世间堪不破之事又岂是一件两件,白术轮回再修仙,也许便是所谓的缘。而她的复生,不知是缘还是上苍与她开的玩笑。
酒过三巡,两个酒量颇好的人还十分清醒。两只猴儿舔了点儿洒出的酒吃,此时已经醉得翻着肚皮,不省人事。
山风徐徐吹过,芠瑛那一头未曾束起的银发随风轻舞,丝丝撩动。
素衣银发,肤如凝脂,唇不点而红,清眸幽深沉静,如此盛极容貌……万云上君懒懒眯了眯眼,觉得她这模样相比从前着实又美了几分。可惜就是太冷了点儿,从他站在这里起,眼前这个美人也就才几不可见地笑了几瞬。
他活了两万岁,是东华神君多年老友,而芠瑛是他看着从无到有的。曾想将她好生护着,在她有所作为之时,替东华神君赞一句“孺子可教”。可惜,他这个长辈的瘾还未过够,就被她堪称“战神”的彪悍所震慑,那句“孺子可教”至今也没能说出口。再后来,他二人反倒成了酒友,什么长辈晚辈的,统统抛开忘了个干净。
“酒也喝完了,万云上君,是不是该说正事了。”芠瑛衣袖轻扫,素手微扬,石桌上的玉杯残羹便皆消失不见。
她很清楚眼前这个看似散漫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心思。这个万云上君,即便醉酒,其实心里也是什么都清楚的。
他伸了个懒腰,以手撑着脑袋,打罢了哈欠才道:“能有什么正事,不过是会一会酒友,顺便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那日如此大的阵仗,我还道你非掀了仙界不可,没想到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她应该找天帝算账的。
倘若瞻前不顾后,岂不鲁莽。芠瑛无奈笑了笑,道出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话:“倘若火凤帮衬魔界,我又与仙界做对,岂不让魔界坐收渔翁之利。六界制衡方能太平……父君赐予我生命,不是叫我自私自利,不考虑后果的。至于来日如何与仙界相处,那又另当别论了。我已仁至义尽,退了一步断不会再退第二步。”她顿了顿,看着万云,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郑重,“如今,我只想找到引神石。”
万云猛地坐直,眉峰一挑,先是吃惊,后又哭笑不得:“你开玩笑不成,引神石谁也不曾见过,不过是传说罢了。”
引神石,相传乃是上古之物,为淡蓝色晶石,内里星河流动,璀璨夺目,奇妙万千。不管是人、仙、鬼、妖,甚至魔,死去之后都可以在引神石的作用下,凭借一缕残魂,一口气息,甚至是曾经用过的物件得以复生。灵易是被从诛仙台上推下去的,注定灰飞烟灭。他“背叛”仙界,别说曾用过的物件,就连住过的殿宇都被毁了个干净。
唯有引神石可以救他,便是用她袖中那枚棋子。至于找引神石,也是在她捡到灵易用过的这枚棋子之后,才突然下的决定。
“连我都能再活过来,不管怎样都要试试。在这天下八荒,六界之中,既然有传说,我便不信寻不到。”
万云上君连连摇头,觉她太过执着,倒不再反对:“也许引神石早已随神界的崩塌而消失,但你若一定要寻,我也不劝阻于你。只是,尚有一事我要提醒你——司命曾算过你的命数,发现你还有一劫。我来是想提醒你,如今诸多双眼睛盯着你,万望小心。”
淡淡的光斑映在她的脸上,树影斑驳,衬得这张脸更加剔透。她笑了笑,知道老友关心:“你和司命有心了,但最好不要与我走得太近,小心天帝生了什么心思。”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万云仰天大笑,震得千年不曾落叶的苍天大树也飘了几片叶子下来。
“天帝早不是当年那个天帝,失德、无信、无为。到了今时今日,该有人好好鞭策他了。芠瑛,我与司命乐见你的复生不止是因为多年交情,还因为你是能让他自省之人。”
没想到他们竟对自己寄予厚望,她失笑:“我倒不知,你还有这等见地。”
“仙之为仙,终归还是要为天下苍生考虑。唯有仙界强大,才能约束妖、鬼、魔三界,得六界太平。帝君无为,渐成守成之君。倘若再这么下去,难保魔界不再举兵来犯,到了那时,仙界自保尚且艰难,还如何庇佑人界。”
万云侃侃而谈,哪里有半分平素里的懒散样。
“这我便不多管了,但我自然是与你们站再一处的。”听罢他的大论,芠瑛脚下团起浮云,飘然如风,不再作停留,“曾听闻妖皇之子因故离世,消失百年之后又重现妖界。此事关乎复生,我先去妖界走一趟,就此别过。”
万云也不拦她,只是在她快要走远时,才终于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就不问问施雨和德音现今如何了么?”
芠瑛本已离了丈外,听得此话忙又落地回来,面上带着疑虑之色:“施雨不是常年在天山清修么,我顺路便去找她。”
几日前在启泰殿广场并未见到她,她又时常清修,一闭关便是一年,往往消息不灵,此时应还在天山。德音则常常陪在天山和施雨在一处,那日她们同时没有出现,芠瑛便没有想太多。
三千年前她初初诞生之时,施雨上仙便与她甚是投缘,义结金兰。当初她被押送极寒之地,施雨也曾极力求情,为此差点被一同押送受刑。至于德音,与灵易也算交心之人,是灵易看中的女子,也是她看好的弟媳。现如今不便与她二人走得太近,是以方才就没有问,打算直接去天山再说。
“她不在那里。”
“那又在何处?”芠瑛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浓烈的不安。难不成,她死后灵易被诛,又祸及她二人了。
万云长长一声叹息,满是无奈:“她为灵易求情,与你一样,被关在极寒之地已经五百年了。虽不像你那般受冰刑之苦,但这五百年关押也实为折磨。至于德音,灵易上君受刑之后她便叛逃妖界。你去这一趟,兴许还能遇上她。”
芠瑛凝眉,心里头隐隐冒起一团火气。她与灵易受天界生养之恩,还命于天界也不为过,但施雨只因被求情便被关押五百年,着实量刑太重。她原本以为自己身为半神,该心如止水,不受凡尘俗事侵扰,却不料天帝做的这件事令她不禁赞同万云上君之言——天帝,的确是该好好鞭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