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扶绥(1 / 1)
三年间,桐城没有雪。
也是这三年,昌武帝薨。其二子陈司奕继位,史称清漓帝。
最为不解的是,狐仙庙也坍塌了,似乎真的到尽头了。
这年冬天,我打算去一个地方。
渐南,天气便少了几分寒冷。虽比不得崎州,到底还是称人心意的。
车轱辘轧着一路的疲惫,坐得人软绵绵的,裹着厚厚的锦被,就是懒得动弹。
挑开帘子,又是一阵冷风。
本可以驾云去的,但心里却不想这样做,有些事,还是需要经历的。
我去的地方,是大庆的都城,扶绥。
我在桐城等了三年,如今,还是待不下去了。
妃仪亭下,那公子一身海蓝袄衣,身披蛟龙出海墨蓝披风,一头墨亮的长发被宝石蓝冠束着,其余的披散在双肩。
雕饰精致的石桌上放着八角金兽,丝丝缕缕地飘着馥郁暖香。一旁的炭火烧得正旺。白瓷玉壶压着一案白玉般的纸张,看着可爱无比。砚台里还残余着半干的好墨,一支金饰的狼毫搁在上面,显得恰到好处。
我徐徐走进,一旁的侍者才把厚重的垂帘放下,里面顿时暖和了许多。
“还是这么不长进”我寻了个位坐下道。
清寒靠在檀椅上,乜斜着眼道:“我又几时长进过。倒是你,跟以前相比倒是多了几分沧桑,跟公子我说说,都经历了什么?”
我将冻得冰冷的手放在炭火上烤了几把,慢悠悠道:“这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再者,说出来你也不信。”
“你就卖关子吧,少爷我还不愿听呢!”清寒倒两杯茶道,“话说最近少爷我新创了个小说,写到一半出了点问题,你给我参谋参谋。”
“什么问题?”手中的杯隐隐地透着热气,直暖手心。
我忽然记起那个微雨朦胧的青石街道,那双交握着,温暖不了彼此的手……
“男一跟女主是一对,但男一伤害了女主,女主就跟男二在一起了。但是后来女主发现男一是为她好,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抉择?”清寒认真道。
“你这事儿,也是够复杂的。”我轻咳一声道,“这要看你怎么写了,我怎能左右你的思想。”
“说的也是”清寒点点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从茶壶压的一摞纸中抽出一张在我面前晃了晃,颇带玩味地看着我。
我轻接过纸,触感极好,光滑细腻,色泽润和,一看便是纸中佳品。
“澄心堂纸”我笃定道。
“真是够了!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纸,本来想唬唬你。”清寒微撅嘴道。
“南唐后主李煜所造,为纸中上品,非显贵人家用不起。你倒好,拿它来写小说,不知令尊是何感想。”我悠哉道。
“老爷子现在在抱孙子,也管不得我。告诉你,我大哥昨年娶的媳妇今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可闹腾了,老爷子给他取的名字叫什么,灵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边忙着唤人热壶茶边道。
手指不留痕迹地颤抖了一下,眼前的事物却是越发地清晰。
“苹儿,他叫小四,比你大几岁,父母双亡,以后就让他陪你读书。”
“好,小四,以后我们就一起玩吧!”
“这名字,不错,你也得向令尊学习了,什么时候能有出息。”我毫不客气道。
“哎呀,我是什么料子你能不知道?这平时写写小说逛逛青楼还差不多,你让我上官场,或者是学老爷子经商,还不如杀了我。”清寒皱着眉头道。
“我看你这辈子就是吃软饭的”我摇摇头,提起他的狼毫,蘸饱了墨,一挥而就。
“你干什么,别乱写呀,这可是很贵的……好吧,写得还不赖。”他伸过头瞅瞅道。
放下狼毫,洁白的纸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字“烟”
“这是个什么意思?”
“人世如烟,往事如烟。”我站在帘边道。
“感觉你回来后变了许多,酒鬼没好好管你么?”他将手搭在我肩上暧昧道。
“长庚他远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叹道。
“你一托人捎完信,少爷我就在扶绥给你置办了个小院子,别太感动噢!”他向兽炉里添了点香,懒懒道。
“多谢”
这就是清寒说的小院子……
推门便是假山水榭,隐隐有路如烟迢迢,鹅卵石铺成的路踩在脚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许是怕太萧瑟,便在沿路种了许多草木,虽也是毫无生机,但看着多了些韵味。长长的回廊,左边是一方水塘,烟雾缭绕,右边是亭台楼阁,精致小巧。
穿过回廊,才到屋的外沿,外面是厅堂,再往里便是内室,书阁。茶棋古玩,古籍书画,一应俱全。推开内室的窗,便可看见水塘,天光地清。
只是太大了,没什么人味儿,因此清寒专门找了些仆人伺候。我不是什么娇惯的人,只要了几个丫鬟和管家,时常打扫屋里便可。
送走清寒后,一个人躺在床上,卸下了一身重负。一张轻薄的纸覆在脸上,似乎还散发着他轻微的呼吸。鼻头萦绕着墨香。
“阿毓,许是你自己都辨不清人世,但是不要害怕。那日你跟我说起那个奇怪的梦,并说起摧兰折玉,我有一种错觉,差点就认为你回来了。也许你会困惑,但是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还是阿毓,我还是烟,即可。漫漫长路,长短无谓,人生一世,命途舛坦。只要真正活过,便了无牵挂。”
信的下方还有他工工整整的诗:“料得生平囫囵事,岂觉命祚玉门歌。北风卷舒风云色,绿柳红钿舞三篙。”
恢复了真身后我拿着剩下的无邪去找洛水,才知这无邪有问题。那日洛水便有察觉了,只是事无根据,才不敢妄下评判。
烟本就中了毒,这下……我不敢往下想。我宁愿以为他躲到别的地方解毒了,也不愿相信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今天较往日暖了些,阳光蓦地溜到房里,让人睁不开眼。
正看书时,却有人出现在眼前。青衫墨发,背着手。
“你来了”我淡淡道。
颛顼走到我面前,坐下道:“你倒悠闲,还跑这么远,害得我好找。”
将东西掏出来扔给他,诙谐道:“还不是为了这东西”
颛顼将鹰羽扇抚摸了个遍,小心翼翼地别到腰间,不好意思道:“也不全是为了它,也为了你。”
“为了我?”
“对,你也知道,綮翊和玉覃当初为天命罚,都中了曼珠沙华毒,綮翊将无邪给了玉覃,而綮翊若想解毒,便只能找一个善用毒的,全身是毒的……嗯,你应该知晓。”
“那无邪上怎么会有毒!”
“这,你可得原谅我了。毒是绮竹下的。还有,那日綮翊失手打死你妹妹的事也是假象,是绮竹在背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谅她吧!这也是她跟我说的,她知错了。绮竹这孩子也不容易,以前汜雪在的时候她得不到綮翊,现在汜雪走了,她好不容易……所以才会失去理智,你……”
“够了”我猛地转过身打断他,“烟和妹妹已经……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小琰,你别生气。”他安慰道,“斯人已逝,你要好好活着,就当为了他。”
我闭上眼,吐了口气道:“我明白”
“你呢,最近你怎样?”我问道。
“圹垠知道我把扇子借给你了,生了好大气……”颛顼背对着我道。
我哭笑不得:“你俩也算个冤家了!”
颛顼潇洒地坐在我的椅上,摇了一把道:“扶绥虽位于大庆心间,但到底还是有冷气入侵,你得好好保暖,最近要下雪了。”
“嗯”
说起保暖,清寒还是极为细心的。且不说屋里置了火盆温暖如春,更是花了心思买了绒布贴在窗上沿,使得屋里即不容易进得风,又能通风换气。
“好了,我先回去了。”颛顼起身道。
我摆摆手:“不送”
他摇摇头。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思念开始如野草般疯狂地生长,抑制不住。
将他的信折好,放进荷包,然后放到怀里。解下腰间的玉,纠结了一下,还是将它取下,放在枕头下。这玉原是去寺庙的方丈送的,岂料还有这般巧合,辗转还是回到了我身上。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恨他。只是,百世余孽是虚妄,浮生,已歇红尘意……
天子脚下,自然是不比他处。
清寒拉着我,非让我出来看看。其实我对这儿,已不陌生,毕竟曾经来过几次。
街市繁华,人烟埠胜。沿途的叫卖声,飘香的包子味儿,讨价还价的买卖声,小孩子在一起嘻闹的玩笑声。
今天依旧穿了身白梅绣花衣,披着大毛领的松竹白面披风。出门时清寒还瞅了半天,啧啧叹道:“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喜庆。”
我白了他一眼。
“你等会儿”话音未落,人便挤到人群里去了。
等了一会儿,他才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喏,你最爱的麒麟白玉糕。”
伸手接过,这才发觉,似乎一直都不知道烟喜欢吃什么。
“多谢”
“哎呀,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谢字么?”他眨眨眼道。
我扶额,这是断袖的节奏么……
“呦,这不是清家的二公子吗!”一个调侃的声音响起。
回头看去,却见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烟灰暗纹衣,显得老成持重。白净脸面,双目炯炯,眼角上挑。也是个美少年。
“别理他,老爷子生意人家的公子,叫什么齐豫,是个极有城府的人。”清寒道。
“齐公子,在下钟离,单名毓字,幸会。”我拱手道。看看他们,才发觉自己已经老了。已过及冠之年,像别人家的公子,孩子至少都会跑了。
“在下齐豫,开布庄的,你身上的衣服便是我家做的。”他斜着眼道。
“喂,少爷我今天有事,你别找茬。小毓我们走!”清寒拽着我便走。
齐豫站在原地,气极。
汗,明明我比他大三岁,这称呼……
“何必这样呢,我看那齐公子也不是什么坏人。”我道。
“你不知道,那浑小子平时就爱刺人。”清寒愤愤道。
我置之一笑,不言。
没住多久,扶绥便传开了,人道清家的二公子收了个男宠,还专门为他添置居处,恩爱有加。
这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不禁汗颜。“清寒,这……”
“这都是没事干的人瞎嚼舌根,我总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吧!”清寒懒洋洋道。
唉,本公子的一世英明,毁于一旦。
“清寒,你若是娶妻,指不定谁家姑娘要受苦了呢!”我调笑道。
“老爷子这两年没有一日不逼我成亲,你可知少爷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心思。”他哀怨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
然后两人一齐背对着背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