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赋意(1 / 1)
扶绥的第一场雪,极其细腻,潇潇洒洒地落了一地。风也还算温柔,只是勒得脸疼。
我裹紧披风,站在屋檐下瞧着漫天的雪。
雪中,有个海蓝的身影缓缓行来,待到面前才解下斗笠,洒了一身雪。
“怎么在外头站着,快回去,不冷么!”清寒将手中的暖炉给我,呵了几口热气道。
我笑笑,接过暖炉,连身子也暖和起来了。
“还没那么娇贵”我道,又将暖炉还给了他。
清寒陪着我并排立着,看庭前雪飞。
我突发奇想道:“这样站着倒无趣,不若来个诗词接龙?作不出的话便罚他喝一杯酒。”
“如此甚好,我便让你一局,你先来。”正说话的功夫,他已唤小厮取了个暖炉来递给我。
我含笑接过,沉思了一下道:“即是雪天,便以雪为头吧!”
微仰头,闭上眼睛思索着,吟道:“雪舞风鬟雾鬓长”
“好诗”清寒赞道,侧头接道,“长忆君心玉生香”
“香奁倚得美人黛”我道
“这个字头不好接”他皱眉道,但很快便有了答案,“黛梢罥莹拟风扬”
“扬州十里桂枝芳”
“芳心未吐暗忧惶”
“……”
“……”
“够了够了,这到何时才是个头!”清寒道。
“随你”我走进屋里道。
屋里炭火极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夏天。
“小毓,你绝对有心事,说出来听听。”清寒坐在我旁边道。
“我若告诉你,我是断袖,你会……”我睥睨着他道。
他放下杯子,凑过来盯着我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怪了”又一本正经道,“你若是断袖,只怕这天下的女子都得哭死。”
我忍俊不禁:“这说得太严重了。”只怕我真成了断袖,沉香嬷嬷得惊讶死。
站在门外,我还是有点发抖,指着那门外花枝招展的妇人说不出话。那妇人体态丰腴,一张大饼脸抹得雪白,嘴唇殷红,三角眼时不时地打量着。
我正想拉着清寒离开,不幸地是,被发现了。
那妇人眼尖地瞧见了我们,忙不迭扭了过来:“啊呀,这不是钟离公子么,在扶绥也能见到你,真是天大的缘分呀!”又往清寒身上蹭蹭,“呦,清二少爷也来了,一起进来坐坐吧!”
说罢,又摇了摇红羽扇,上半身□□在外。我看着都觉得冷。
“不瞒二位说,嬷嬷最近又得一佳人,那模样,啧啧,不是蒙你们的,比当年的司音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沉香嬷嬷以扇半掩面神秘道。
“既然如此,便去看看。”清寒拉着我道。
我的一世英名呀……全被这小子毁了……
虽然早就被毁了……
这扶绥的怡香楼果然是气派,姑娘也倒还是规矩的,不像别的青楼女子,恨不得把客人生吞活剥了。虽然衣裳单薄,但这怡香楼暖得人身子都软了。一个个巧笑倩兮,别有一番风韵。四处有吃茶的,有陪乐的,好不热闹。
嬷嬷依旧给我们寻了个厢房,宽阔得很。
“嬷嬷的生意经打得真不错,看来这怡香楼是要遍布天下了。”我道。
沉香嬷嬷给我们倒上好茶,得意道:“这过冬了,桐城那些小县城也生意冷清,这不,便搬到扶绥讨生活了。”
说起来,怡香楼的确与众不同,不论是市井小人还是达官贵族,都以怡香楼为雅处。这与沉香嬷嬷的手段是分不开的。
“嬷嬷方才说又来了个绝色佳人,敢问是何人?”清寒问道。
“这姑娘心性极高,纵是皇帝来了,恐怕也请不出她。心情好了,隔着门给客人弹一曲。心情糟了,把皇宫搬来送她她也不见。”嬷嬷饮了口茶道。
“嬷嬷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与我们听吧!”我替她斟满茶道。
“她说她叫思离。唉,你说我这一把年纪,成天把她们当佛供。前一个司音好歹是嫁人了,后一个镜月直接跟人跑了,希望这个安分些才是。”沉香嬷嬷又开始唠叨了。
“算了,我去给你们问问,见或不见,便不干嬷嬷我的事了。”沉香嬷嬷扭着腰肢道。
“自然自然”我赔笑道。
待她出门后,我道:“此名甚妙”
清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微笑道:“思离,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
“指不定又是个苦情的主儿,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来这种地方。”清寒叹道。
“想不到你还是这里的常客”我打趣道。
“想不到嬷嬷还认识你”他挑眉道。
“咳咳”我尴尬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只是来听曲的。”
“我只是来这儿找灵感写书”他道。
“你究竟想在书里表达什么意思呢?”我问。
“我给你讲个佛家的故事吧!”清寒突然正色道。
“好”我静静地等着他下言。
他目光清远,如清泉细流,缓缓道:“从前在寺庙的屋顶一角有只蜘蛛在此结网,日复一日,从不间断。有一日,佛无意间来了这寺庙,看见了蜘蛛,觉得它有佛性,便问它:‘你认为,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呢?’”
“它怎么回答的?”
清寒站起来道:“蜘蛛说:‘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
我陷入沉思。
清寒继续道:“佛大笑一声,摇摇头走了。过了些时候,佛又来了,依旧问的是同样的问题。蜘蛛的回答也还是一样的。”
“后来,一阵长风吹进庙里,还带来了一颗露水。露水落在蛛网上,蜘蛛大喜,每日细心呵护。可好景不长,露水又被长风带走了,蜘蛛每日闷闷不乐,连网也不想织了。”
“之后呢?”我问道。
“之后佛来了,问道:‘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的回答还是如此吗?’蜘蛛点点头道:‘是’佛笑道:‘得不到的固然好,已经失去的固然惋惜,可你不注意的却往往是尤其珍贵的。你不知道,在你下方的屋角处有一株青草,已等了你数年。’蜘蛛听了极为震惊,它往下看去,却见青草早已枯萎……”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瞻前顾后,反遗落了现在。”我道。
“够精辟”清寒道,“然而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蜘蛛有蜘蛛的执着,人有人的追求。”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我问道。
“我想要的,我还不知道。”他看着我道。
我心里百感交集,莫名于口。
这时,门开了,沉香嬷嬷满面春风:“恭喜二位,姑娘说请你们过去。”
挑了珠帘进去,清新的味道扑面而来,似乎是早春的绿芽芬芳,又像是幽谷兰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墙上挂着浴火香兰图,倒是新意。
乍一看,倒像高雅名士之处,哪曾想到是秦楼。
嬷嬷出去没多久,屏风后便传来了“铮铮”的琴声,迟缓而悠长。
轻拢慢捻,手法娴熟,泉水叮咚,好鸟相鸣。好一个诗情画意的境界!
琴声渐弱,隐隐似黄叶坠地,又似簌簌秋风起。其间滴滴露水轻落于潭,恬淡无比。又似美人泪,哀哀不绝。
忽而风舞凌波,雨落风急,风卷残云,虎啸猿啼。肃肃如静杀之秋,铮铮似刀枪乱舞。天地失色,万物无辉。伏羲出世,降龙伏虎,蛟龙出海,刑天舞戚。
轰轰然如高楼倾塌,煞煞气似吞云吐雾。其声渐高,尖锐如刀,高至极处,不知身处。长戈一破,裂帛断玉。
风乍止,碧水空灵,漩漪澜寂。
许久未回过神来,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雪压断枝的声音。
“听了此曲,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听姑娘抚琴了。”清寒蓦地道。
“此言何意?”我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我等俗辈,是万万不敢染指的。”清寒望着我,乌黑的瞳仁亮亮的。
屏风后传来搁琴的声音,许久,一个声音响起,美妙绝伦。使人听了一遍,便魂牵梦绕。
“思离拜谢二位公子赏脸”
“姑娘如是说便是折煞我等了”我道。
透过翠色屏风,看得出她的绰约身姿。如此美人,倒是稀有,不知能否比得过三界美人绮竹。
“语儿,赐茶。”
不一会儿,便从屏风后走来一位瓜子脸的清秀姑娘,提着茶壶为我们斟满。后又悄悄退下。
端起茶杯细细一闻,倒无多大新奇,香味极清,轻啜一口,甘甜无比,再啜一口,甘尽苦来,第三次啜时,索然无味。
实话说,这茶的确不怎么样,但几种味道合并在一个杯里,倒让人诧异。
“姑娘的地方,果然什么都是好的。”清寒放下杯,脸上堆满了笑意。
“公子见笑。但思离还有一个规矩。”思离道。
“是何规矩?”我问。
“凡听曲者需留诗或词一首,否则,留黄金千两,并永拒于楼。”声音极淡,使人听不出用意。
“这容易,我们听姑娘的便是。”清寒道。
不消多时,那唤作语儿的丫头又过来了,为我们摊好纸,并奉上笔墨。
我瞧了清寒一眼,他正提着笔苦思冥想。唉,都是这家伙害的,你说没事来什么青楼呀!
我推开窗,一阵冷风掺杂着细雪拂面而来,睫毛上沾了些许晶莹。冷,却不想放手。
人,有时候就这样固执,像那只蜘蛛一样。不是不知道前方的路会怎样,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头。
诗由心生。我猛地回过身,提起笔蘸足了墨,用心写去。
写完后看看清寒,他也恰好放下笔。
语儿将纸收好,拿到屏风后。
“隔帘但闻碎玉声,绿绮无言暗羞生。多少红颜笔一梦,但使英雄顾风声。”思离念道。
我摇摇头,清寒真是,不愧是个写小说的,连作诗都一股说书风。
“公子怕是心在红尘,笔落红尘。”思离道。
“姑娘果然懂我”清寒笑笑。
“你这‘碎玉’二字用得不错”我赞道,“既是指雪落之声,又是指琴声,一语双关。”
“知音难觅”清寒冲我眨眨眼。
我又想吐了……
纸张的声音传来,我知她正在看自己的。
“一夜风追絮,噙寒未思家。絮随高瓴去,风逐苦逸花。不得蒹葭月,苍苍白露晞。古来痴恨客,辗转红尘间。”
似有所思,她顿了片刻,又念道:“古来痴恨客,辗转红尘间。”
“公子这句,倒让思离感慨良多。愿公子早拨云雾,寻得蒹葭。”她道。
“姑娘不仅会弹,还能识人心。在下佩服。”我不禁刮目相待。
“公子过誉,思离素来悠闲,不嫌弃的话二位可常来听曲。”思离轻轻道。
“多谢”我道。
清寒去找沉香嬷嬷了,屋里只剩我二人。
思离突然说道:“公子心有所思,是吧!”她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姑娘敏慧过人”我点点头。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生无地著相思。”思离悠悠道。
“比起我,姑娘更有领会。”我看着屏风后的她,笑如桃花。
“上言长相思,下言夕别离。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