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情癫(1 / 1)
“那时你给他们的玉,很珍贵吧?”我说道。
“那玉本是蛇王颛顼送的,共有两块。”他背着手道。
“那怎么行,我帮你找回来吧!”愣我是个笨蛋,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冰冷的东西,对我也无甚用。”他摇摇头道。
说完,他伸出手,掌心红光闪烁,一模一样的玉便出现在眼前。只是多了一个字。
“琉琰本属玉,便刻上此字。”他将红绳穿过玉,系在我腰间。虽然不是亲切可人的语气,但我还是高兴了许久。
他摸摸我的头:“你家在哪儿?”
“罂山上有个府邸,便是我家。”我脱口而出道。
綮翊沉思了会儿,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免得家人担心。”
“好”我摸着玉佩,心里鼓鼓的。
回到王府后,狐王在接待什么客人。我不喜欢喊他爹,他也不喜欢我。只因我的出生克死了我的母亲。
我低着头想从堂前溜走,却被喊住了:“琉琰,过来。”
我叹口气,只好走过去。
“过来见过仙君”狐王冷冷道。
这天上仙君多得是,若每个都得拜,还不得累断我的腰!
虽是心里百般不愿,还是乖乖去拜见所谓的仙君。
这一身霜衣雪领,流云如袂,翩翩风度。这一头如漆墨发,千丝万缕,缀情成网。
不是那日的少年又是谁!
正纳闷时,狐王道:“仙君乍到此地,你陪仙君随意看看。”
就恁大的地,说好听了是王府,说难听了是狐洞,虽有奇花异卉,可这仙君又不是没见过。我挠挠头,心里打着算盘,去哪儿呢?对了……
“有劳了”他仍礼貌道。
这种人,最是让人无法拒绝。我清清嗓子道:“山上早就看腻了,我们去山下看看吧。还有,你可以直接喊我名字,我不喜欢乱七八糟的礼节。”
“好”
“你也别笑话,我们这地儿本就不是瑶台仙池,自是粗陋,恐入不了你们的眼。”我拨开挡着路的垂枝道。
“我倒觉得这里更有一番风景”他道。
说得也是,狐王府跟山下的百姓还是处得极好的。
这里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束缚,自由自在,我尤其喜欢睡地上,也没有人逼我一定要睡床。
不知不觉便走到山脚了,却见有一个农夫正准备砍掉院中的树。于是我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
“老伯,这常青树如此茁壮,为何要砍?”我问道。
那老伯无奈道:“公子不知,老夫这院子四四方方,这中间却中了棵树,这不就是个‘困’字吗?老夫担心有碍儿孙的前程,只好忍痛砍去。”
我与玉生烟面面相觑,这种理由,倒是从未听说过。
玉生烟清风一笑,走过去道:“老伯你看,若把这树砍了,岂不是又成了‘囚’字?反观之,‘困’仍能挣脱开来,尚有一门可破。这‘囚’字却是无缝可出了。”
这番话把老伯说得瞠目结舌。我也不禁佩服他来。
玉生烟又道:“再者,这些东西都是一种慰藉,关键还是靠自己去改变。”
“公子说得极对,老夫不砍了。这树跟了老夫几十年了,老夫也不舍得!哈哈”老伯爽朗道。
出了农家后,我问道:“没看出来,你还这么有学问!”
“过誉了,这些都是小把戏。”玉生烟谦虚道。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似乎怎样努力,都无法挑出他的毛病来。
回到王府时,貌似大哥又在跟狐王吵架。还是为了那件事。
大哥琉琚从小便聪慧过人,修为也是极高的。
我在啃糖葫芦的时候他在看书,我在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在修炼,我在逗母狐狸的时候他在管家。
总之,他是狐王的骄傲,我是永远也比不上他的。
然而这般神一样的狐狸,却偏偏死心眼,喜欢上了凡间的女子,非要娶人家。对此狐王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我路过的时候他们还在吵。
“你别忘了,她是凡人!”
“她是凡人又如何!总之我要娶她!”
“你要娶是你的事,但狐王一族不能毁在你手里!”
“我自有分寸”
……
他们还谈到了天命。彼时我不知道天命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三界都归他管。
我躺在石头山上,嘴里咬着一根草,心想,娶个凡间的女子,那如何能白头到老?难道大哥疯了不成?
想多了无益,我又去找綮翊玩了。没有人知道我去哪儿了,也没有人知道我认识魔尊。这似乎是一个游戏,我们俩的游戏。
这次去比上回顺利多了,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进去了。一直走到他的内殿,却见綮翊正在午睡。
我蹑手蹑脚地趴在床边,仔细地瞅着他。沉睡的男子墨发披散,脸依旧冷峻,长睫如扇。
他跟玉生烟完全是不同的类型。
那个时候玉生烟曾问我,如果是他先遇着我,结果会如何?
我答道,感情里,从来没有谁先谁后。
这般老掉牙的借口,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服。
那个时候,我真的像飞蛾扑火,毫不犹豫地扑上理想的火焰。即使这火焰不是为我而闪烁,即使这火焰终不属于我。
那个时候,大哥提着酒躺在长栏之上,眼里蓄满了莹白的月光。
我从未见他如此放荡。他呵一口气,带着令人作呕的酒香,嘴里的话也是语无伦次:
琰……遇着喜欢的人……赶紧爱……不然……就晚了……不要像我……像我……
那个时候,綮翊心里的人不是我,我一直以为是玉生烟。
那个时候,颛顼问我,你难道不怕天命吗?我折下一枝红梅,浅浅笑道,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试!
那个时候,我还期盼着能见到第一场雪,可是等待我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听说,一个喜好沉默的人,背后总有一段伤心事。那时除了我,大家都知道,綮翊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子,她是绮竹的姐姐汜雪,当时绮竹还年幼时,她简直是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但是汜雪负了他,跟凡人私奔了。自此,綮翊便变了。
曾经,他也给过我希望。那时我为他挡了一剑,他抱着我,第一次抱着我,那焦急的神情,那温暖的怀抱,我毕生难忘。
他握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试图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琰儿……琰儿……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看雪……
“空寻洛水神,岂知人间地。移花空折木,未若柳絮天”这是我随意作的诗。
可是,我没能等到他来……
那日的雪,如鹅毛般覆盖了整个大地,把我千辛万苦寻来的曼珠沙华都要冻死。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当天命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想,他原来也是有肉身的。
孤注一掷,结局永远是悲惨的。
我死了不要紧,只是连累了狐王一族,跟着我陪葬。我尊敬的哥哥,我最爱的妹妹,时不时揪我耳朵的管家,替我缝衣服的二嫂,偷偷送我野鸡暗恋我的表妹,跟我抢糖葫芦的小屁孩……
全都,因为我……我对不起狐王……
三界生灵,井水不犯河水,不能通婚。我明白这种做法,是为了血统的纯净。我只恨,仙跟魔,我却是仙。
那天綮翊没有来,后来我听说,是因为汜雪突然来找他了。
三界内能让玉帝的儿子为了她不要天下的,把绮竹的光芒完全覆盖住的,多少人做梦都难得见她一面的——汜雪,却偏偏爱上了一个凡人。
若是一个帝王之家,衣食锦绣的人也就罢了,就算是个穷书生也好呀!她偏偏爱上了一个家里连米都买不起的,无父无母的孤儿,而且这孤儿,还是一个傻子……
她求綮翊帮她,救救傻子。我不知道綮翊有没有帮她,但是结局是,傻子不幸摔下山崖死了,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天命也算仁慈,并没有重罚她,毕竟事情已经结束了,让她尝尝皮肉之苦便放她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她也便成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话柄。
好好一个公主不做,喜欢上了一个低贱的凡人,岂不是自食其果?
但是,她的命比我好得多。
傻子至少临死前都是爱她的,而我爱的人,在意的却从来不是我……
世人都晓得狐狸狡猾,狼忠贞,却不知狐也是极重情义的,一旦认定了伴侣,便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放手。
我从没见过母亲,听别人说她是极其温柔的。母亲死后,父亲也没有续弦。狐族的长老都劝他,可他就是不听,直到有一天他从外面领回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狐狸,长老们才闭上唠叨的嘴。没有人知道这只小狐狸是谁生的,她却成了我的妹妹。
我从没唤过他父王,可是他在命数已尽之时,他望着我的那双眼早已坚冰化去,一缕暖阳在他眼中化开,和煦如春。所有人都知道狐王是回光返照了,却没有人看到他眼角悄然滑下的泪珠。
他嘴唇微张,颤动着:“兮儿……兮……儿……”
此刻我才知道,抛去他不称职的父亲身份,他只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而已。
世上都晓得得一人心,白头不离,却总是不满足,总想得到更多。这种贪婪,在狐面前轰然粉碎。
可惜的是我没有狐王的外貌,也没有狐王的法力,单单是有了一颗像他一样的心,痴情的心。
我不知道綮翊是怎么看我的,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多么可笑的事!以前在听二哥说凡间的贵族爱拿小厮泻火时我还一脸鄙夷,此刻,却轮到我了。
这种事,说出去便是笑柄。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大活人淹死。
那时的疯狂,只有自己看得见。
他说绝情花很美,我便去忘川河畔为他采了许多,还不小心被困进花里差点出不来,幸亏跟花魂成了朋友。若不是看在狐王的面子上,阎王早就上天告状了。
他说曾听说有鱼名桃花鱼,只是从来没见过。我便想尽办法弄着了桃花鱼,还寻到了烹煮的方子。只是我太笨,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醋,等端上桌的时候,晶莹如桃花的鱼早已是黑糊糊一片。
綮翊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隐忍的眉头。我用被油烫得红肿的手抱着臂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听着里面传来小妖哭丧和咒骂的声音。
他说很想看一眼雪,那一定很美。于是我期待着,期待着,等到的却是末日的来临。
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雪,是因为汜雪,我喜欢雪,是因为他……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喜欢的是烟,还跟烟疏远了。现在想来,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做琉琰的时候从没给过他好脸色,还误会他。可是,他的一头白发,是因为我,那狐仙庙,也是为了我。他做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我。
可是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突然想起王府里的一只小狐狸,平常负责我的起居。可是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个打柴的人。可是打柴的男子早有婚约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家姑娘。
尽管小狐狸貌美如花,可人家就看不上。
不爱,就是不爱,有什么办法?
那时我问她,你为何喜欢他。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天边道:“也没什么,只是偶尔看到他在山上砍柴,迎着落日的脸庞,尽管不美,却让我动了心。”
我又何尝不是呢,第一眼见到綮翊时,就认定了他。
然后心里,眼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即使投胎做了人,即使第一眼见到的是烟,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他。
喜欢,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也不需要理由。
我只是庆幸今生没有太绝情,没有像前世一样把烟往天边推。
但我依旧对不起他,他那么一个清清白白的仙,为了我,连名声也不要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加倍赔给他。
可是,烟死了,綮翊也不要我了,我这辈子,真的,就是一个错……
将烟留下的信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嘴角带着苦涩的笑,眼泪却划下。
手无力地垂下。
倘若我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