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离(1 / 1)
深秋时节,人未有多大察觉,可山上的叶子却是一天一个样。先是泛着蛋壳黄,接着是秋香色,深深浅浅,层次分明。如今这叶已是焦黄,踩在脚下时不时地传出惹人焦躁的声音,让人心里很是不痛快。
魔界的结界就在这普普通通的石碑上,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进了结界后,面前是一条昏暗的路,沿边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接着环境渐渐宽阔,光线也强烈起来,使人豁然开朗。
这条路,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多大变化。
算算日子,綮翊应该是今天成亲。因此才会没妖沿途把守。
厚重的衣裳压得我喘不过气,虽然是以前常穿的,但此刻却不太适合我。衣摆垂在地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反正不是我洗,也用不着担心。
我今天来,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还未走到焚清殿,便听见里面传来的喧哗声,綮翊人缘还是不错的,呵呵。
步子越发沉重,殿前的妖也并未拦我,他们只是像木头般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怪物。
我甚是期待,綮翊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样!
我,狐王琉琰,回来了!
当我走进大殿的时候,原本热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
綮翊似乎被定住了般,只会盯着我,眼神迷茫。他今天穿得比往常都鲜艳,显得璀璨夺目。在我一身白衣的对比下,是一种讽刺。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绮竹一把掀开红盖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带着些害怕的意味。
颛顼走到我身边,打量了一圈道:“小琰,你终于回来了。”
我没有理他,只是径直走向綮翊,用自己都陌生的声音问道:“綮翊,我今天来,只想问你一件事。那朵无邪花,究竟是不是你给烟的!”
他脸色苍白,缓缓吐出来两个字:“琰儿”
我这才想起,自己还是钟离的时候,他从未喊过我的名字。不由地冷笑一声:“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他恢复了脸色,冷冷道:“你既然已经知晓,又何必问我!”
一开始我只是在猜测,岂料他答得这么干脆。“好,很好!”我“嗖”地一声拔出剑抵住他的咽喉,毫无感情道:“你既然不想救他,不救便是,又何必做这种卑鄙龌龊的宵小!”
颛顼急了,跑过来拽着我的袖子道:“小琰,你在说什么?”
我咬牙切齿道:“他在无邪上下了毒!”
“不可能呀!”颛顼看看綮翊。綮翊只是冷着脸,一言不发。
“小琰你听我说,当初为了你,綮翊和玉覃都中了曼珠沙华毒,好不容易找到解药后,綮翊为了你,把无邪给了玉覃,又怎么可能会害他?”
我顿时火“蹭蹭”地冒出来,收回剑,一剑把绮竹的红盖头砍成碎片。
“小琰,你这是……”颛顼不解道。
“琉琰,你若是心里不快,尽管找地方发泄,只是我这焚清殿,今天容不得你放肆!”綮翊站在绮竹面前冷漠道。
“若不是看在你们的份儿上,我早就一刀砍了她为烟报仇!”我语气颤抖道。
“玉覃怎么了?”颛顼紧张地问道。
我不再理他,只是看着绮竹恨恨道:“我倒要谢谢你,那曼珠沙华的毒,恰恰使我恢复了真身。只是你做下的帐,我一定会来了结!”
转头望着綮翊,我扯出一抹明艳的笑:“世人都道彼岸花绝情,可你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完拂袖而去。
碧云天,黄叶地,如何天涯芳草无归路。此刻想来,心里甚是苍凉。想当初我为了他,甘冒着遭受天谴的危险,到头来他做他的魔尊,而我却成了孤家寡人。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不起狐王一族,对不起灵均,对不起妹妹,对不起烟……
至那夜之后,烟便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信。我想起颛顼曾给我一信物,说是可以通过它找到颛顼。我拿着手中的鹰羽扇,颛顼没有来,来的却是绮竹……
我到现在仍记得她将我抛到花海时那得意的笑:“琉琰,你是永远也争不过我的!”
那朵朵娇艳欲滴的曼珠沙华,如此地美丽,却又如此危险。那根根茎刺,使我千疮百孔,直到恢复了真身,身上还是有大大小小的伤痕。
花海如颜,漫卷如潮,拨不开层层叠叠之心。白发如雪,苍穹暗恢,道不尽点点滴滴之意。
似是前世,恍若今生。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命运似乎要我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在花海中浮浮沉沉不由自己。我去演自己的悲剧也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是弃人了。
此生已尽,冥冥之中风不止,耳边似乎传来绮竹张狂的笑:“即便你回来了又如何,他喜欢的人,早在五百年前就死了。”
我才发觉,我什么都没了,那一点希冀也随风化去了。伤害我的,不是言语,而是他的狠心。然而,再悲哀也无用,这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理应由我自己承担。
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一直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回荡着“相爱容易相守难,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相守容易偕老难,不如云去,不如云去。”
我似乎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见着这么美丽的女子,青丝堆云,香腮冰洁。瑰姿艳逸,红绸蔽体。一双美目凝露愁,轻纱缥缈含新忧。
花间颜色重,淡妆美如斯。她现在曼珠沙华中,一步一颠魂,声如莺啼:“原上草,露清曦,重阁闾,长叹兮。垂死鸳鸯伴飞,头白比目为谁埋?”
莲步乍停,“阿玉,你来了?”
我吃了一惊:“你认识我?”
她幽幽道:“自上次分别,我已沉睡五百年多年了。若不是你以血唤我,只怕我仍不知。”
“那个,我不认识你……”这又是哪辈子欠的风流债?
“不认识也无妨,总会想起的。我叫不离,以前你爱唤我阿离。我是这曼珠沙华的花魂。”她神色黯淡道。
“既有不离,可有不弃?”我问道。
不离一听,忽然淌下泪来:“我与他,已不能相见了。”
“他,可是叶魂?”我试探道。
“正是”不离抬起头答道。她仰望着花光秃秃的茎蔓,目光温柔无比。
“我本是春风,他是冬雪。我思念他的晶莹,他爱慕我的温婉。然而因着三界平衡,我们生世不得见面。终有一日,只因思念难忍,抛开了是非。那一月春风骀荡,冬雪纷舞。也因此使得下届百姓冻死无数,饥饿无物。后天命命我为彼岸花,他为彼岸叶,花败叶生,叶落花开,生生世世永不得想见。”
说到最后,她呜咽着,掩面而泣。
我亦动容,不免唏嘘。
脉脉相思怎敌得过天命无情。
她用思念抚摸他的躯壳,他化为泥成就她的绝代。循循环环,生生死死。凄惨的笑颜,寥落的空虚。难以轮回的悲哀,相伴却不能想见的苦痛。
都说彼岸花是绝情之花,谁又懂得这份绝望的爱……
层层叠叠的花向我涌来,她的笑迷离而凄婉,声音空灵无比:“阿玉,五百年了,你已受了轮回之苦,是该苏醒了。”
碧绿的草地上,有一滩已凝结的血渍。我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可那硬疙瘩像牙齿一样咬着我的左腿不放,直刺到骨肉里,痛得我直发抖。
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是一只被捆住脚的野鸡,五彩的羽毛,漂亮极了。
此刻它正在挖苦我:“都说了让你别过来,你看,这下高兴了吧!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对你,前几天我的兄弟就被他们退毛煮了。”
果然大哥说得对,天上不会掉野鸡。本想着自己今天运气好,刚溜出来玩就碰到只大胖鸡。谁知还没碰到鸡毛,就被埋在草丛里的东西咬住了腿。也不知这腿会不会废,若是成了一只三脚的狐狸,估计会被大家笑掉大牙……
果然,两个手持弓箭,头插树枝的男子走了过来,低下头打量我,似在看稀世珍宝一样。
“大哥,咱俩打猎这么久,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狐狸,通身雪白,真是太漂亮了。要是把这皮扒下来拿到城里卖,估计能卖不少钱。”
“嗯,把它逮着,回去喝碗庆功酒。”另一个胖点的男人说。
瘦个子乐呵呵地伸出手,准备掂起我两只耳朵。我警惕地看着他,心想大不了来个狐死手破。我可是狐王之子,绝对不能被凡人捉去煮了!
正在我准备挠他一爪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此生都没有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如珠玉坠地,似风卷珠帘。
“两位大哥,可否割爱,把这白狐给小生。”
那少年一身蓝衣,虽说是书生打扮,却满身贵气,一双邪魅的眼含光宛转。
我正惊讶于他的美貌时,瘦个子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吃痛,两腿悬空不停地蹬着。
胖个子不乐意道:“你知道这白狐珍贵,还跟我们抢!你可知我们一家人就靠他吃顿饱饭呢!”
少年并不生气,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块玉道:“这玉为他人所赠,身外之物,也无甚要紧。烦请用此交换。”
那玉看起来温润无比,泛着淡淡的光晕。任我是只狐狸,也看得出这玉的珍贵。他舍得拿它救我?
胖个子接过玉端详了会儿,抬眼瞅瞅少年道:“今天算你运气,老二,把东西给他!”
你才是东西!我在心里暗骂道。
那少年轻柔地将我抱到怀里,既将我抱得舒服,又不弄疼我的脚,我甚是满意。
只是我立即竖起了耳朵,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买卖,难不成他想把我关笼子里当鸟雀耍?这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我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
许是感觉不自在,少年停下脚步看看我道:“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害你。”
他穿过石碑,瞬间衣服变成了红色,眼睛也变得通红。只有那一头墨色长发,显得扎眼无比。
难不成他是妖魔鬼怪?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腿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怒气冲冲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在替我清理伤口。算了,他也算是好人……
“幸好,这腿还能保得住。”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因着腿上有伤,趴着会触动伤口,他便将我呈“大”字躺着,还玩心大起,不时地用手指挠我毛绒绒的肚子。
我是憋屈得很,脸也红了。想我堂堂狐王之子,也算是个仙,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要传出去让我如何立足!
也怪我法力尚弱,成不了人形。若变了人形让他挠,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在魔界白吃白喝一段时间后,他将我放回原处,并告诉我如何去找他玩。
自回到狐王府,我便发奋修行,待再见他时,我已成了人形。我急赶着去见他,不慎在路上撞倒了一个公子。
那公子一身天虹散色衣,白发飘散,眉眼盈盈,活像个姑娘。
我没办法,又背他去找大夫。那公子极有涵养,一路上一句抱怨也没有,只会拿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大夫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时我还在埋怨自己,那么完美的皮肤,若是留了疤,我也是不会心安的。幸好大夫说按时敷药即可。也算稍许慰藉。
我将他背到客栈后松了口气道:“公子,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我可以走了吧?”
那公子微微一笑,眼里似盛了银河般夺目,声音也是极其悦耳:“敢问公子贵姓?”
“不敢当……在下琉琰。”我道。
“在下玉生烟”
“梧桐夜半冷玉楼,折枝也拟苦生忧。不胜人间烟火地,百转轮回未是家 ”虽说忙着练功,可也算是只有文化的狐狸,有时候也能给自己涨涨脸面。
“公子好文采”他道。
虽说是个大美人,但我有事在身,也不便与他多说,便匆匆告别前去寻找綮翊。
依着记忆寻到了结界处,也算顺利地进去了,只是运气不好,被小妖逮着了,我不好动手,只好任由他们将我带到綮翊面前。
一身暗红金丝纹龙腾衣,长发以墨簪半绾起,如缎带般光滑透亮。他缓缓转过身,尖尖的下巴高傲不羁。
“你是谁?”此刻的他,已不会笑了。我后来才知,这两百年间,我究竟错过了多少事。
“我是琉琰,那只白狐呀!”我解释道。
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总算缓和了脸色。“你来做什么?”
“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玩的!”我不满道。
“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这焚清殿,你来去自如。”他道。
那时我只是只单纯的狐狸,很单纯的狐狸。我虽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是我心里知道,我渴望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