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尾声·卢睿(1 / 1)
今年的冬天竟然又下了几天的大雪。
卢睿记得,上一次这么寒冷还要追溯到自己念高中的时候。南方的雪,竟然也是几天几夜地融化不了,被风刮起也像扬尘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缤纷的色彩。
卢睿如今在给S市一家杂志社写文章。杂志社是两年前开的,主要介绍战后普通人的新生活新动态,兼会介绍一下关于天外来客们的背景常识。杂志社的老板看中了卢睿会讲图尤语,文笔也还不错,便和他签了合同。每个月,他都会发几篇相关的文章给编辑,杂志社则每个月定期把稿费汇到他的户头上。
这样的工作,他手头兼了好几份,加在一起也不至于太忙,刚好能够维持他和夏原的生计。凌栩他们一直在往他的账户里打钱,但他自己赚的既然管够,也就没有去动用过。
如今年关将近,各家的编辑都不约而同开始了年终冲刺,催稿明显多了起来。卢睿难得地感觉到了赶稿的压力,这段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冥思苦想,搜肠刮肚。
幸好一连几天的大雪阻断了出门的念头,也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工作。
给最后一个编辑发完邮件后,卢睿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舒活了一下酸痛不已的脖子。
他觉得眼睛酸得厉害,瞥了一眼墙上的钟,清晨7点,自己竟然熬了一个晚上的夜。
卢睿在洗手间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打开房门时,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浓郁的香气。
他勾了勾唇角,靠着二楼栏杆扬声问道:“夏叔叔,你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了?”
一楼的厨房间传来一个不急不缓的声音。
“八宝粥,你要喝吗?”
“当然,我一晚上没吃东西!”
“晚上睡觉本来就不吃东西。”
……
卢睿兴冲冲地走进厨房,看到夏原穿着围裙,刚关了火,正把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往餐桌上端。
他俩个子差不多高,夏原显得更瘦一些,他看起来气色不错,穿着浅色的格子衬衫和藏青羊毛的背心,灰白色的短发柔软地贴附着头皮,和主人温润的个性异常贴切。
见到卢睿,夏原的眉眼舒展开来:“来得正好,我觉得好像糖放多了,你尝尝看。”
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很明显,年轻时的俊朗平添了岁月的沧桑,仍不失为一个成熟漂亮的男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经历了那么多的事,难得的是心境澄澈,不违初心。
卢睿脑中不可避免地闪现初见夏原时那幅景象,好在那模样终于可以沉入坟墓去了。
客观地来说,自从他们救出夏原之后,他的情况一直在好转。但是质变来自最后一次——杜尔死后,再次应凌栩的要求把夏原接回来的时候。
就如同那些顿悟的高僧,仿佛在夏原身体里的某个因子重新被唤醒了,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他开始记住身边的人和事,也会和卢睿打招呼,会安静地看着电视,会做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
他渐渐地不再哭闹,但是会一个人陷入沉思,往往一个人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他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神智,找回那些被自己流放了近三十年的记忆。
卢睿尝了一口,觉得也没有太甜。刚想说些勉励的话,抬头却看见夏原望着窗外的雪景有些出神。
“好大的雪,很多年没见了。”他喃喃说道。
“那里下雪吗?”
夏原的目光收了回来。
“也很难得,就下过一次。”
他自己亲口说出那一段经历,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夏原在院子里种了不少的花,他似乎很喜欢在田间劳作的感觉,累得大汗淋漓之余,便和卢睿两个席地而坐。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也就这样慢慢地被一一拾回。
卢睿原本以为那会是一段黑暗的经历,却不曾想那竟然也是如此地奇异,甚至可说是带着浪漫和瑰丽的色彩。以至于记忆和现实串联起来以后,显得那么地可悲和可笑,令人不胜唏嘘。
夏原说,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精力去追究为什么。曾经那样地想要刨根问底知晓的真相,如今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精神的崩溃,有多方面原因。托图的猜疑和折磨,无法回地球的绝望都只是一方面,最大的诱因却是霍普的意外——他一直认为是自己造成了霍普的悲剧,为此自责不已。直到索诃透过屏幕告诉他,霍普多年之后苏醒过来,这才令他最终拾回本心。
但是索诃为什么要告诉他,甚至于为什么在看见他之后改变了心意,从而改变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夏原沉默不语。
他也许知道,也许只是不想说,所有的隐晦,都已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消磨得毫无踪迹。
卢睿看着他陷入沉默,有些担心他又岔了,刚想开口,却见夏原转过身来,走到桌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低头喝起来。
“我记得你说过,今天要出去?”
“是的,今天约了凌栩他们的饭局。”卢睿扫了一眼窗外的白雪,“路可能会有点难开,您要去吗?”
“既然是说好了,那就去吧。都有谁?”
“凌栩、普苏、库和龙穆,都是自己人。”
夏原的动作微微一顿,低声说道:“普苏,和他叔叔长得太像了。”
他们每年都会小聚几次,夏原的出席则是从今年早些时候开始的。他的恢复状况令人感到振奋,同时,作为一个从上辈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人,他也令这些年轻一代肃然起敬。
“如果不是因为我,霍普应该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也许已经儿孙绕膝了。”
卢睿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您想和班达先生见面吗?普苏说通过他的父亲可以——”
夏原用力地摆了摆手。
“见面,说什么呢?”
见面,也只能直面那段血色浓郁的时光而已。
和凌栩约了是在S市的一家相熟的餐厅吃午饭。为了避免大雪误事,卢睿这一次早早地就开着车载着夏原出发了。雪后的景色一片茫茫,在看多了绿色的南方倒也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汽车慢悠悠地行驶马路上,从半阖的车窗透进凛冽的风,扑面皆是接近冰点的寒意,令人格外警醒。
夏原本想让冷风磨练一下脆弱的意志,结果坚持不到五分钟就投降了。
车窗摇起来,暖气开始包围车厢,一个温暖如春的小空间在通往城市的公路上缓缓移动。
“您又不是意志脆弱的人。”卢睿失笑地看了夏原一眼,何来锤炼一说。
“如果不是我的脆弱,也不会有这么多悲剧发生。”夏原双眼看着马路前方的尽头,目光渐渐地暗了下来。
“我的生命里,对不起太多的人。但是有一个人,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卢睿觉察到夏原在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攥紧了一些。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没有对你道过歉,但是我必须要向你道歉,作为悲剧的源头,我是难辞其咎的。卢睿。”
车子一个急刹,猛地停了下来。
卢睿震惊地看着夏原,看着后者那平静却又莫名伤感的神色,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记得他的模样,小时候的。”夏原看着窗外的景色,眼光却透过那里,穿越回了多少时光。
“那个孩子不坏,但太偏执,和他父亲一样。”他收回目光,看着卢睿,“当然,他在你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难以宽恕。如果卢睿你一枪打爆他的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承担起应该有的角色,反而在这方面伤到了他,间接地也害了你们。不管怎么说,我知道这是事实,尽管那么多年我都在避免让自己面对着一个事实。”
“那到底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血脉。”夏原轻声说道。
这是第一次从夏原口中,提到这个敏感的核心。他的子嗣,却同时也是他屈辱的证明。
时光流转,他竟然已经能够用这样一种重生般的平静直面这鲜血淋漓的回忆。
一阵沉默后,卢睿重新发动了车子。
“如果他听到这些,估计会很高兴。”
“我不过问你们之间的事,只希望你们都不要有遗憾。”
夏原仰起头靠在后座上,长叹了一声。
“他的名字叫杜尔。杜尔,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勇者。”
“他父亲起名字的时候,用了双关,图尤语里有很多双关。”夏原看着车顶盖说,“另一个意思,是他们的古语,意为——渴求原谅。”
说完这句话,夏原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嘲讽的笑容。
他们这次来得早了,侍者领着他们来到预定的包间,里面还空无一人。卢睿安排夏原在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下,自己去了一趟洗手间。
这间餐厅的老板据说是图尤大贵族,手下聘了图尤和本土两大帮厨师,做出的菜色无论哪一方都算得上精品。
于是这里也成了为数不多逗留在地球的图尤人时常小聚之地。
留在这里的图尤人大多是联络处的工作人员和政府指派的科技工作者,以及一些在此淘金的商人,最后就是希冀于在这里延续子嗣的征婚大军。
最后一个群体显然更多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话,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卢睿从洗手间出来,转过大厅侧面的拐角时,看到一个瘦长的人影一闪而过进了邻近的一个包间。
他隐约觉得那个人影很眼熟,很像是自己所认识的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卢睿感到有些疑虑不安,走到包间门口时,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他唇角微扬,打开大门,里面热闹的吵闹声顿时溢了出来。
三个小家伙正在大人们中间穿来跑去,上蹿下跳,不时发出音调各异的怪叫声。
见到卢睿,几个小家伙齐齐地停下了动作,转过头大声喊道:“卢叔叔好!!”
“你们好。”卢睿微笑着关上门,“几个月不见,又长了不少个头。”
几个小人之中,有两个小人稍稍年纪大一些,约莫四岁年纪,长得明眸皓齿,机灵可爱,更难得的是样貌几乎如出一辙。
这对双胞胎是普苏跟凌栩的孩子。在那一次由误会引发的悲剧后,似乎是老天给他们的迟来补偿。
另一个孩子则稍微小一些,也比双胞胎安静腼腆一些,他是龙穆和库的孩子。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个孩子诞生于试管之中。这不妨碍他的双亲对他的宠爱。至于孩子管谁叫爸爸妈妈,那就是阿龙和库自己的事了。
也许这几个孩子的父本和母本不尽相同,却不约而同地拥有卢睿所熟悉的外表——浅色的皮肤和异族的发色和瞳仁。
阿龙的孩子降世以后,卢睿曾和普苏开玩笑地说,看来图尤人的基因几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几个大人兀自谈论着自己的话题,任由孩子们嬉闹,只在出格的时候出言喝止一二。孩子围在夏原的周围,好奇地打量这个很少看见的爷爷。
夏原坐在一群孩子中间,似乎正在回答孩子提出的某个问题。从窗口投入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连带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带着生命的气息,显得异常温暖。
卢睿进来以后,人就到齐了。众人有条不紊地开桌吃饭,说一说这段时间的近况,聊些不痛不痒的时政。就像无数个家庭聚会时一样,平淡坦诚,细水长流。
普苏单手撑着下颌,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卢睿闲聊着。在卢睿看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处得好过,而且因为杜尔的死,关系就变得更糟。而有关杜尔的话题,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不约而同的禁忌。
库洛如今供职于新政府武装力量部门,名义上是给军队做顾问,实际上平日里无所事事,颇为悠闲。普苏倒是比较繁忙,因为图尤人的各方面都领先于这里,医学上自然有无数的经验要教授、要交流、要学习。他恶劣的脾气随着孩子的降生一度收敛很多,但随着宝宝逐渐步入熊孩子的年龄,暴躁天才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凌栩至今依然掌控着当初那一支威名赫赫的军队,但近年也开始逐渐将权力移交给手下,专心于养好自己的两个孩子。龙穆则是四人之中最为自在的,在一个孤儿院当义务教养员。
所有人的身份都来自于这个新形势,或许依然背负着战争留下的创伤和阴影,但是他们还是让生活在这种不可回避的局面中,尽量不那么受到影响。
但是阴影存在于世。
凌栩正好提起近期内又有抬头的种族袭击问题。一群激进的年轻人攻击了S城郊图尤流浪汉的聚居地,造成了不少人的受伤。据说索诃罗钦对此非常不满,取消了好几个原定的交流项目。但是网络上声援这些年轻人的声音非常响亮,政府对于怎样进一步处理也显得很头疼。
“那么,你们准备怎么办呢?”普苏听了半天,一脸看好戏地问凌栩。
关于这一类的争执,他和凌栩经历过无数次,像这种程度的已经引起不了他这样的资深人士的争吵兴致了。
凌栩却转头看向卢睿:“换做你会怎么办?”
“这种难题还是留给政治家解决吧,反正历史上比这更棘手的问题都多得是。”卢睿又想起那个可疑的人影,有些心不在焉。
“夏叔叔,您怎么看?”
“这件事本身的对错很明显,问题在于它的背后。”夏原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杯中腾出的蒸汽让他面前一片氤氲。
“战争可以收获臣服,但尊重只能源于自强。”
他垂着眼帘,轻声说道。
散场时分,天色已经没有来时那么明朗了。一席人鱼贯而出,卢睿落在了后面,被身后的声音叫住了。
“这五年来,有没有做过噩梦,卢睿?”
卢睿回过头,见到普苏正站在不远处,阴晴不定地看着自己。
“我向来睡眠很好。”卢睿不动声色地说。
普苏嗤笑了一声。
“我一直想问你,你放在杜尔墓前的那一束花是什么意思?”他灼灼地盯着卢睿,“初遇?新生?你是在原谅他,还是在祈求被原谅?”
“那显然已经不再重要了。”卢睿扶着夏原向外走去,“下回见。”
这是五年来他们之间首次提起杜尔,时机竟然与夏原不谋而合。
“过两天找个时间我们单独谈谈吧。”
普苏在身后淡淡地说道,“如果他能活到现在,可能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了。”
卢睿带着夏原离开餐厅时,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他把夏原塞进车子,跟着自己也坐了进去。车子在外面停了一会儿,又变得异常寒冷。他打开了暖气,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地有暖意上来。
他怔怔地有些失神,普苏的话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像是在暗示什么。可是那时候,自己确实是亲眼看见了那个人的尸体。更加残酷而真实的是,自己是目睹激光穿透伊瑞-桑耶杜尔的头颅的。
哪怕那个尸体是假的,自己脑海中徘徊的画面,难道也会是假的?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却刹那间瞳孔一缩。
徘徊在心头许久的疑问在这时一片明朗。
他的猜测被证实了,他在餐厅里看见的人影——如今正在街角缓缓地步入一条小巷中。而那个人,正是在那一次混乱之后再没有露过面的乌尔库鲁。
卢睿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下车去追,却在那一刻迟疑了。
夏原还在车上。
“我有点困了,想在车上睡一会儿。”夏原放平了副驾驶的位子,揉着眉心说,“你有事就去办吧,车钥匙留给我,我在这里等你。”
眼看卢睿眼中闪过犹豫,夏原不禁戏谑他:“你还怕我会突然发疯,把车开进河里去吗?”
卢睿于是下了决心,说道:“电话保持联络。”
他下了车,朝着乌尔隐去的小巷急追而去。
乌尔库鲁听到身后快速接近的奔跑声,正转过头来。卢睿一时间情绪爆发,挥拳就朝乌尔的脸上打了过去。后者许是见到卢睿还没反应过来,原本利落的身手竟然毫无反抗,硬生生地就扛下了这一拳。
卢睿退开两步,狠声道:“乌尔库鲁,你竟然还有胆在这里走动!”
乌尔的表情在几秒内变了又变,低声说道:“卢睿,今天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你赶紧走吧,袭击政府要员的罪名不轻!”
“你欠我一条命,想就这样算了?”卢睿背过手去摸腰间的激光枪。自从战争以后,随身带武器已经成了他不可违逆的习惯。
乌尔冷笑起来:“我只欠过别人的命,何时欠过你的命?”
“我欠伊瑞-桑耶一条命,那么你呢?”卢睿眼中异常清明,“你算什么?利用我的恶意,成全你们借刀杀人的目的?”
“我们都非善类,你又何必装作无辜?”
乌尔闻言便哈哈大笑起来。
“都非善类!哈哈!我真没想到,为了给伊瑞-桑耶杜尔报仇,你宁肯做到这地步。是不是?卢睿,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能和我同归于尽,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
“是的,本来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卢睿干脆打断了他,“所以如果能和你同归于尽,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乌尔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对他如此重义,当初又怎么选择相信我?我早就说过,刀是你递给我的。”
“我和伊瑞-桑耶,向来都是私怨,我也从来没有过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念头。我不原谅他,但我更不会夺走他的性命,因为这是两码事。”
“两国交锋尚不斩来使,我认为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至少不会在政治问题上如今反复无常,失去最起码的道义。图尤人向来重诺,也从来没有在人质问题上有过任何出尔反尔的先例。我在那时候同意协助你们带走伊瑞-桑耶,是基于这些事实。”
“可惜的是,我错信了你们。”卢睿微微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面对伊瑞-桑耶,我原本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我可以毫不客气地选择不原谅,不接触,让他永远活在悔恨之中。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因为在这件事上,我的选择害死了他,我无法说自己在害死一个拯救地球的角色后,毫无内疚之心。”
“我如此憎恨他,却又同时亏欠他。”卢睿苦笑着,“如此扭曲的心态,你能理解吗?”
乌尔在他少见的大段抢白后,早已敛去了笑意,而卢睿最后那一抹笑意,竟令他无言可对。
“可你在他的墓前,放下的那束花,不是代表了你选择忘记过去了吗?”乌尔毫不避讳自己一直以来对他们的监视,困惑地看着他。
“因为夏原需要我,因为我需要活下去。但如今,夏原已经可以一个人生活得很好了。”
乌尔倏地睁大眼。
“你想自杀?”他反应过来,慌忙就想去抢夺卢睿手里的枪。“你疯了!”
卢睿枪口一点,又把他逼了回去。
“在此之前,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的性命吧。”
“所以你今天就是来要我的命的?”乌尔退后了一步,冷冷地看着卢睿。
“我给你时间,你把那天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卢睿轻声说道,“我不想杀人,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乌尔默不作声地盯着卢睿,片刻后冷笑起来。
“好,我告诉你。”
一阵寒风裹挟着冰晶卷进巷子,两人的衣角都被掀了起来。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隐没在了厚厚的云层之中。
“那天我们做好了狙杀伊瑞-桑耶的准备,一切都实施得很顺利。我们把躺在地上的伊瑞-桑耶转移走,但是在半路上,被那个地球人阻击了。”
“我的手下一共有10个人,两辆车,但是凌栩他们的攻击力很强。我的手下不愿就擒,最后全都战死在那里,而且他们在牺牲前引燃了躺着伊瑞-桑耶的那辆车,准备同归于尽。”
“但是最后,人还是被凌栩他们抢回去了。”卢睿接下话头说。
乌尔说的,和凌栩说的一模一样。
“我向大星王报告了这一个失误,显然这不是他所能接受的。看不见伊瑞-桑耶的尸体,他绝对不会相信他已经死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星王陛下最后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妥协了,而且再也没有提及伊瑞-桑耶杜尔这个人。”
卢睿低头不语,不知怎的,感觉到心中有些失望。
一直以来,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或者可以名为希望的东西,哪怕在看见杜尔的尸体就躺在自己面前时,都愿意去相信,或者会有另一个真相的存在。
如今看来,那是不存在的了。
卢睿把枪放回了背后,和乌尔一样,缓缓地靠在了冰冷的墙上。
“我这个人,果然是不适合去当拷问别人的角色。”
乌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样吧,还有人等着我。”他摆摆手,慢悠悠地走了。
乌尔突然就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单薄,就像是一棵生命力顽强的树,突然间没了生气。
在他的眼中看来,如此荒谬,如此愤慨,但是清晰无比,哪怕卢睿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但他和伊瑞-桑耶杜尔之间的羁绊,竟然已经如此之深。
他抬起头苦笑,似乎是认命了。
有些事情,可能一辈子也说不清楚。
“卢睿。”
卢睿循声转过头去,看见乌尔库鲁平举激光枪,正静静地瞄准着自己的后心。
他不以为意地转过身,有些轻蔑地笑道:“总有人爱用我的性命来威胁我。”
“难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看不见。”乌尔说道。
卢睿歪了歪头,眼眸下一片平静无波。
“我只能说谢谢。”
“你能对一个仇人执着如此,却容不下一个恩人?”
卢睿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过了许久,才说道:“他对我而言,不单只是仇人这么简单。如果只是仇人,那该多好。”他顿了顿,自言自语地说,“死亡原本就是最好的解脱,只可惜,我以前不知道。”
乌尔眼神闪烁,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那么,我如你所愿。”
卢睿闭上眼睛,轻微的破空之声从前方传来,但是胸口却没有料想中的疼痛。
乌尔忽地大笑起来,卢睿闻声睁开眼睛,却看见他的激光枪掉落在地,手中鲜血长流。而他不管不顾,径自冲上前来,一把钳住了卢睿的脖子。
卢睿瞬间就觉得颈上一紧,极强的压迫感传来,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但是他却意识到,事情并不应该这样,以乌尔的手劲,完全可以一把掐断自己的脖子。
“这就当是我送你的赎罪之礼吧。”乌尔在卢睿耳边悄声说道。
不可思议的转折,就从此刻开始。
在卢睿觉得头昏脑涨的时刻,一个人影猛地冲了过来,对着乌尔的腹部狠狠一拳。乌尔吃痛地收了手,退到一边。
卢睿大口地喘着气,脑中几乎一片空白。短暂的缺氧令他眼前瞬间发黑,但是那个突然加入乱局的人才真正地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人周身包裹在黑色的风衣中,帽子、口罩、墨镜齐齐将他的容貌掩得没有一丝□□。
然而卢睿瞬间就认出了他是谁。
“你没死?”
黑衣人静静地站立在他们面前,浑身都罩着一层冬日凛冽的气息。
乌尔库鲁哈哈大笑起来。
“你果然没有死!伊瑞-桑耶杜尔!你这个懦夫,靠着你的朋友帮助自己偷梁换柱,像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苟且度日。你今天又怎么有胆现身?你不怕我执行大星王的格杀令吗?陛下的命令可是永久有效的!”
卢睿脑中千回百转,看着一言不发的杜尔,又看着面容扭曲的乌尔。
“你没有杀了他?”
“我只是没有在当时杀了他。”乌尔捂着腹部,咬牙切齿地说,“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头,但是没有打死他。我是要把他交给陛下的,他终究会是死路一条,我只不过是让卢睿你提前看见了结果而已!”
“这不可能,你在他胸口还补了一枪!而且,他头上那一枪——怎么可能不死?”
“躺在地上那个是假的,真的被我们拖进屋子,直接就开车转移走了,只不过,半道上被劫走了而已!”乌尔盯着黑衣人冷哼道。
“他的额头被洞穿了!”
“你看见了吗?你看见的是躺在地上那个的头被打爆了。”乌尔嘲讽地转向黑衣人,“激光枪的伤口永远都无法祛除,你何不让卢睿看一看,那一枪到底打在你哪里了?”
卢睿依言转向黑衣人,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在剩余两人各异的目光中,黑衣人抬起手,慢慢地卸去了脸上的掩饰。
他的皮肤有着久未见阳光的白皙,一双眼睛却有着淡红的瞳仁。五官颇为深刻,只是原本英挺的脸上,此刻却显得狰狞扭曲。他的两边脸颊都坑坑洼洼,一看就是经受过高温损害留下的伤疤;他的脖子也有相当程度的损伤,可以想见当时血肉模糊的惨状。
“因为他当时侧着头,所以这一枪打穿的是他的嘴巴。”乌尔不无畅快地冷笑,“只不过你看到地上的那个额头爆了,才以为我们把他爆了头。我们当时在屋里各个角度准备了好几把枪,绝对能打的他半死不活,生不如死。”
卢睿慢慢地从乍见他容貌时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所以,普苏他们,真的救了你出来?”
杜尔看着卢睿,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们一起,瞒着我和夏叔叔?”
杜尔垂下了眼,并不吱声。
“事到如今,我也仁至义尽了,卢睿。”乌尔此刻插话进来,“你们要如何叙旧,我不想听。这家伙伤了声带,是不是能说话还是问题。”
他转而面对着杜尔:“堂堂一代储君,沦落到这种地步,也够让人解气的了。伊桑先生,好好珍重,陛下向你问好。”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慢慢地走远了。
留下卢睿和杜尔,像两尊笔挺的雕像,在凛冽的寒风里无声地对视着。
最终卢睿先开口了。
“如果不是乌尔的激将法,你准备这样偷偷地跟踪我们一辈子吗?”
杜尔别开脸去,面颊上的创伤随着这个动作,沟壑一起一伏。
“卢睿,我这个样子,或许不应该再出现在你们面前的。”
卢睿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震了一下。
杜尔没有失语,他还能说话,但是那声音,刺耳干涩,粗哑无比,却和他曾经扮演过的那个角色的声音,如此之像。
一时间,卢睿几乎无话可说,胸膛里一种满涨的情绪似乎要爆发出来一般。
冥冥中,似乎是老天开的残酷玩笑,他竟然又一次变成了那个丑陋的伊桑杜尔。
这究竟是讽刺,还是惩罚?
“我的伤一直没太好,直到最近。”杜尔说起话来有些艰涩,一字一顿地道,“普苏的意思,是安排我们见个面的,今天事出紧急,我才——”
难怪今天聚会结束时,普苏会露出那样意味深长的表情。
难怪,那个墓志铭,留得那么古怪。
原本是打算让普苏告诉卢睿实情的,这样,也能让卢睿和夏原有些心理准备,不至于在心态上大起大落。
但是没有料到中间掺进来一个乌尔库鲁,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卢睿安静地打量着杜尔,半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挺好。”
“如果你原本就打算露脸,那就当是提前见面了吧。”卢睿看着他说,“然后呢,你想说什么?我和夏叔叔过得很好。他今天还提到了你,看到你活着,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的?”杜尔哑着嗓子,神色间却显得惊喜。只是这种活力的色彩才出现了一瞬,又暗了下去。
“那太好了。”
卢睿盯着他不说话了,两人间有些冷场,杜尔别开了脸,想要把口罩戴上。
“没什么说的了?那我回去了。”卢睿提了提领子,转身要走,胳膊却被拉住了。
那张丑陋的脸庞离得近了,淡红色的眼睛却显得有些惶恐犹豫,又有些急迫。
“那个时候,你说过,事情过去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那只是你随口一说吗?”毕竟谁都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最终变成这样。
卢睿没有回答,过了一阵才转过身来。
他这个人,大部分时间脸上都是云淡风轻的,哪怕当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渗着血的嘴角都照样能迸出气死人的言辞。
但此刻,这张脸却显得异常郑重。
“我想,你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
“我们之间,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再像正常人一样。当初那些事,充斥的都是谎言和暴力,谁都不可能真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可能这辈子都原谅不了你曾经对我做出的那些事,但我也原谅不了自己出于私心差点害死你这个事实。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像凌栩和普苏,或者说所有相互爱慕的人那样在一起,毫无罅隙,甚至拥有自己的后代。”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我能接受的,只是生活在一起,你懂吗?只是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各有各的天地,谁也不干涉谁。如果非要有一个交集,那也只是夏叔叔。——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底线。这样的生活,是你所希望的吗?”
他将问题重新又抛给杜尔,等待着他的回应。
伊瑞-桑耶杜尔的眼中闪着和他狰狞的脸颊截然不同的柔和目光。
“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个太好的结果了。”他喃喃低语着,“我如今这个模样,难得你还不介意。”
杜尔的反应有些出乎卢睿的意料,卢睿愣了愣,最终还是笑了。
他打量着旧人的新颜,有些嗤之以鼻:“我难道是今天才头一次见你这个模样吗?”
他低头看了看表,说:“已经过来快一个小时了,夏叔叔还在我的车上。走吧,你与其担心我的态度,还不如想想,怎么面对他。”
卢睿说着,在杜尔的后腰上一推,两人沿着来时的路逐渐地走远了。
一阵寒风卷过小巷,先前几人打斗的痕迹和脚印,很快消失在了雪地里。
便如同,那些痕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