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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个刻骨铭心的冬天。
饥饿、窘困、危险,连天气都格外地阴冷,幸存者们躲藏在断壁残垣中瑟瑟发抖,满心地期盼着严寒尽快过去,春天快些到来。
电视机和广播里播出的关于时局的新闻每一条都牵动着人们的神经。尽管它们在人们心中的可信度已经降得极低,人们还是希望那些动态能够挽回时局,至少能缓解一下他们如今的窘境。
他们依然记得之前那一次令人失望的和谈。当时,人类领袖在直播台前热泪盈眶地宣布迎来了和平。所有的幸存者都从家里跑了出来,载歌载舞,欢呼雀跃,并且一度那么努力地开始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然而好景不长,接踵而至的战争爆发得甚至比当初第一次从天而降的天兵更加匪夷所思。因为交战的双方都是那一群墨绿色皮肤、有着或红色或紫色头发的家伙。他们为何而战不得而知,但所到之处受到波及的依然是可怜的原住民。科技水平相差得实在太远,导致人们连抱怨临时政府软弱无能的意愿都不再有了。整个冬天,漫天的飞艇和激光枪交错在人们的头顶,他们能做的只有把地下室挖得更深一些,在双方交战稍歇的时候,抓紧时间补充一点粮食和清水。如果还有时间的话,那便抬头看一看天,是否还是原来的颜色。
他们不知道的是,当他们在黑暗的地下室中祈祷战争赶快结束的时候,有一群人正在殊死相搏。也许是为了亲人,也许是为了自己,也许有着拯救世界的伟大理想,也许只为满足一己私欲,总而言之他们让这一个冬天至少没有在寒冷以外变得那么血腥。
在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开始在媒体上流传开来。
图尤人撤军了。
一架架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飞艇腾空而起,如箭一般窜上云霄。那数量如此之多,从屏幕中望去如同蚂蚁一般。
人们看着屏幕议论纷纷,这次该不是假的了吧。
紧接着,许久未露面的临时政府首脑再次频繁出现,伴随着他的是一系列听起来有些新鲜的消息。相比于之前总是浓眉紧锁,这一次这位老人显然意气风发得多,连带着灰白头发中的黑发都似乎多了一些。
图尤人的新君将此前攻击地球的行为定性为“由误会造成的冲突”,正式宣布战争终止,今后将协助地球人进行战后重建,并且将相当一部分的科技与地球人共享,协助后者进行科技水平的提升。作为回馈,地球允许图尤人的自由往来,并且同意向图尤人提供其进行后代繁衍研究的一切可能帮助。
对于最后一点,不少人一开始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慢慢知晓真相。图尤人和地球男性进行基因融合时,前者作为父本,后者作为母本,诞生后代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是两者一交换,其概率竟然高达98%以上。换言之,一个正常的地球男性,几乎百分百地能够让图尤人留下后裔。
这对于子息稀薄的图尤人来说,简直如同神迹。诚然不少骄傲保守的图尤人不愿意雌伏人下,但是更多为了一个后代急红了眼睛的图尤人却已经开始挤破头颅地想要来地球抓男人了。
然而,众所周知,作为一个有着自给自足历史的民族,又有多少地球男人愿意抛开自家活泼可爱的年轻姑娘,转而去娶一个有着古怪肤色、更关键和自己一样硬得硌手的……男人呢?
因此,为了杜绝犯罪,双方在协商之下,决定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该机构负责在地球收集愿意向图尤人提供帮助的地球男性的基因样本,并予以该提供者一定的报酬,而后将该样本运回图尤母星,进行人工繁育。
不过还是有不少图尤人为此不远万里而来。一个冷冻的精子,哪有一个鲜活的伴侣来得有吸引力呢?
至于有多少地球人愿意接受他们,那只有天知道了。
总而言之,这一个春天来临时,终于不再那么寒冷,那么令人绝望。当经历过最黑暗最痛苦的地狱之后,这一季的山花烂漫开满原野,都已显得弥足珍贵。
S市郊往东几公里远,有一片树木茂密的高岗,高岗上有一片被平整过的土地,纵深约莫都有百来米,四周都被森森的松柏所包围,显得十分幽静肃穆。
这是一个墓地。
最早,这里只有一块墓碑,底下也没有真正埋着骸骨,但因为是入侵者立的,后来一直也没有人敢来摧毁。周围流亡的幸存者慢慢地开始聚拢在这里祭奠亲人。直到战争结束,官方注意了这个墓地时,当初种下的一些苗木都已经长得半大了。市政府考虑再三,索性将墓地原址辟成公墓,扩大了四周的面积,再种上松柏,安排了守陵人专门在此管看护。
卢睿踏上高岗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片与一年多前截然不同的场面。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地早,仲春时节,已是漫山遍野的芸薹花。微风吹过,金黄的花海此起彼伏,掠过鼻尖的都是中人欲醉的花香。
他朝西方遥遥看去,只见一片繁华的城市群,尚在晨色之中沉睡。
他静静地看着那里,有片刻的出神。
身后,慢慢开始嘈杂起来,三三两两前来扫墓的人慢慢多了。
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卢睿转过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不少老熟人。
班达普苏和凌栩、库洛和龙穆,齐刷刷地站在身后,看样子刚从那里回来。
至于那一声嗤笑是出自谁,不用猜也知道。
龙穆高兴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库洛也礼节性地向他点了点头。
普苏看到他手中的东西,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凌栩的反应则是最为奇怪的。
“你们先回车上等我,我和卢睿聊聊天。”
公墓边的石凳远远能望见S城的远景,两人找了一个空座坐了下来。
“怎么找到这里的?”凌栩问道。
“我以前来过。”卢睿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时候,这里还很简陋。”
“原来如此。”凌栩笑了,又说,“今天来是祭奠父母亲的吗?”
卢睿顿了一顿,说道:“算是吧。”
凌栩偏过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齐齐地望着远处的城市群,一时间气氛沉默下来。
“我给你说件事吧。”凌栩突然说道。
“普苏的孩子……没有了。”他眼睛低垂着,轻声说。
“我知道,请宽怀。”卢睿似是想起什么,又问,“你当时不是离开了吗?”
“可能会勾起你一些不好的记忆,还要听吗?”
“没关系。”
“伊瑞-桑耶很早就将自我牺牲的计划告知了普苏和我们,大家当时都默认了。但是事到临头,普苏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想要去救伊瑞-桑耶……至少是把伊瑞-桑耶的尸体抢回来。你想想普苏当时那副样子,我怎么可能同意让他去?于是我向他承诺,我会替他将事情办好。我和库带了几个人,在半路上截到了乌尔库鲁运送伊瑞-桑耶前往机场的车子,和他们发生了交火。对方不愿就范,最后将自己车子点着了,想要同归于尽。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伊瑞-桑耶的尸体抢了回来。可是当我赶回家中向他报讯时,得到的消息却是,普苏后来自己驾着车追了出来,而半道上却因为头晕出了车祸。我又赶到医院,医生第一时间就告诉我,我的孩子,没有了。”
他苦笑一声,看着卢睿渐渐皱起的眉头,继续说道:“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吗?当推开病房的门,看见那个人躺在床上强抑悲痛的模样时,我第一时间不是想怎么去宽慰他,而是觉得如此挫败。我凌栩到头来,也比不上伊瑞-桑耶的一个指头,我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而当他知道伊瑞-桑耶有难后,却这样不顾一切地……我恐怕终老一生,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然后你就走了?”
凌栩闭上眼睛,慢慢地点头。
“我喝了很多酒,昏睡了一整天,又发了一天的呆。清醒过来以后,却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他。他刚刚失去孩子,身心收到的打击恐怕比我还要大,我怎样都不该一走了之。我的手下也在满世界地找我,那天跟我一起去救人的兄弟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是来给我道歉的。那天救人的时候,我先冲进对方车中,对方点起了火把我们困在了车里,我的兄弟在外面看到车厢里伊瑞-桑耶的尸体,他们不知道伊瑞-桑耶是白皮肤,以为车里就一个白皮肤,那重伤的肯定就是我。他们情急之下,就跟普苏打了一个电话,说,凌栩在救人的时候,受了重伤,说不定已经死了。”
卢睿转过头看着凌栩,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很讽刺,不是吗?”凌栩苦笑着说,“断送我自己感情的竟然是我自己。”
卢睿想了想,问道:“所以我那天临走时看见的那辆车,是你?”
凌栩点了点头。
“那现在呢?你们还好吗?”
“如果我说普苏至今不肯原谅我,你信吗?”
“我不信。”
凌栩哈哈一笑,说道:“借你吉言。”
“你们都太妄自菲薄了。”卢睿笑了一声,“我旁观者清。”
凌栩微笑着点头,眼神一瞥,看见卢睿摆在右手边的那一束花。
“那你自己的局呢?你看得清吗?”
卢睿看了凌栩一眼,慢慢站了起来。
“时候不早,我还要去扫墓。”
“对了,还有一件事,过两天你来接夏先生吧,普苏说他还是希望能和你一起生活,你还愿意接受他吗?”
“当然。”卢睿显得有些惊喜,又问,“他自己想要回去?”
“自从他见了索诃以后,这几天恢复得很快,脑子已经挺清楚了,可能是心中的包袱终于落下的原因吧。”
“有的时候,放下一些无所谓的东西,少些猜忌和怀疑,也许很多麻烦就都没有了。”凌栩抬头看着他的侧影说。
卢睿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却又久久没有离开。
“凌栩,我问你,如果换做是你,当时会选择这么做吗?”
凌栩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卢睿纠结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说道:“换做是我,恐怕会更加果决地这样做,谁让普苏说我是最冷酷无情的人呢?”
卢睿回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你和伊瑞-桑耶都一样,都选择了一条于公无懈可击,于私不可原谅的道路,你们可真是绝配。既然都是不可原谅,那还纠结什么?反正你俩也扯平了。更何况,你今天应该也有自己的定论了。”
凌栩抬起手,指了指卢睿手上的花。
卢睿望着自己的手,脸上终于浮现出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谢谢你告诉我他在这里。”
“不客气,保持联系吧,过两天你来接夏先生,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卢睿回过头,看见凌栩朝他遥遥一笑,转身走了。
此时,清晨的阳光自东方照射过来,远处的S市镀上了一层金光。
伊瑞-桑耶杜尔的墓地在临近角落的一个僻静处,要拐好几道弯才能找到这里,所以也不太会有路人经过。
四周的杂草已经被普苏他们清理过了,墓碑前放着好几束鲜花。在一堆素雅的白花之中,一束风信子显得异常醒目。
稍作联想,就能猜出这束花是谁留下的。
风信子,永远的怀念。
卢睿弯下腰,将手中的花轻轻放在了普苏那一捧旁边。
一束蓝色的矢车菊。①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片刻之后,低下头笑了。
“果然,对着你,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哪怕面对的只是墓碑。
“那就这样吧。”卢睿又看了一眼墓碑说,“再见。”
几束阳光此时打到了花岗石黝黑的石面上,他发现在死者姓名那串长长的字符之下,一行极小的文字显现出来。
他看着那字体有些眼熟,不由得弯下腰去细细查看,发现原来是一行墓志铭。也许是因为夏原的缘故,墓志铭用的是自己看得懂的文字,内容也并不陌生。
那是一句卢睿颇为熟悉的谚语,源自西亚某个古老的游牧民族。
“所有事情的结局都是美好的,如果不美好,那就还不是结局。”②
夏原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