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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罗诃城，正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上一次新王登基的典礼要追溯到几十年前，许多图尤人只能在音像视频中领略到这皇权极致恢弘的场景。整个一代的图尤人都不曾目睹过的壮观仪式，这一刻就要再次上演。
这样的典礼在这颗星球上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上演，但每一次都足够成为民众的狂欢。遵循着古礼的礼仪官们兢兢业业，面对庞大的典礼丝毫不敢怠慢，势必要将几十年一遇的顶层典礼完成得一丝不苟，空前绝后。
大星王的更衣室外此时人头攒动，古旧的木门一次次开阖，形形□□的官员和礼官组成了一条不曾断绝的人流。门口的守卫士兵手持冷兵器站得笔挺，如同两座坚毅的雕像。
班达霍普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顺从地接收着卫兵的搜身和盘问。和新任大星王关系非比寻常不意味着在今天这种场合能享受多少特权，相反的，比起一般的官员，他们这些和托图交好的密友更加成为了搜查的重点。
“灾祸总源于你最意想不到之时。”——图尤人的老话如是说。
霍普被允许进入房间后，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被两名礼仪官折腾的托图。
和所有曾经走向巅峰的祖先一样，托图正被裹紧在一套古朴而肃穆的礼服中。礼服的底色为黑色，袖口和领口密密地用金丝勾勒着繁复的纹路。这种纹路由一种图尤古语演化而来，大抵意思是歌颂天神的颂歌。礼服的襟口是对襟的金色绶带，襟口两排金色的流苏垂落下来。礼服的下摆直至膝盖以下，下摆上则纹着一圈伊瑞-桑耶家族的图腾。
霍普细细地打量了托图几分钟，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起来，长了不少岁数。”
托图两手平举着让礼仪官摆弄，从鼻孔里回答道：“嫌我老吗？”
“你可以要求他们把你打扮的年轻一点，不过那要等到今天以后。”普苏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衣服基本上收拾好了，托图双手垂了下来，摸着袖口淡淡说道：“这种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不会穿第二次了。”
他看起来精神并非很好，看起来连续几天的准备工作折腾得他有些身心俱疲。
更衣室朝南，此刻，明媚的阳光透过阳台的地面折射进屋里，显得异常明亮。
“天气很好，希望今天一切顺利。”托图凝视着窗外，轻声说道。
霍普在屋子里待了一阵，不断有礼官和侍从进出门庭。托图一边穿戴礼服，一边还要处理不断来报的各种琐事，和他也没多少功夫来插科打诨。他有些百无聊赖，于是悄悄地走了出去。
刚踏出房门，他就看见那位新晋的红人此刻正站在门边，手中握着通讯器，表情有些凝重和踌躇，似乎是在犹豫着是否要进入房间里去。
霍普下意识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一点点小事，但是跟陛下有关。”托图尚未登基，索诃却聪明地提前用上了这个称呼，“不过目前这种情况下……”
“究竟是什么事情？”霍普好奇心起，加紧追问道。
“是和那个地球人有关的事情。”
霍普顿时恍然大悟，夏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因为和托图那一层说不清的关系，却又显得重要。
“那你还是赶紧告诉托图——”霍普说到这里却突然刹了车，思忖了几秒后，话锋转了过来，“等等，先别告诉托图，交给我去处理吧。”
当下没有什么比登基更加重要的事情，而以自己和夏原的熟悉程度，前去处理不是更加合适吗？
索诃点了点头，将通讯器交到了霍普手中：“具体怎么回事，让他们告诉你吧。”
“我们在阳光下起誓，忠诚，执着，至死不渝。”
图尤人的誓词，仅仅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但这句话积淀深厚。从这个星球上最初的古老文明诞生伊始，这句话就随同着记忆深深镌刻进历史中。如今已经无从考证，究竟是这句话演化出了这里的名字——图尤，还是这个名字演化出了这句古老的誓词。历史几番沉浮，这句话却无关文明的更迭，王朝的兴衰，融入一代又一代图尤人的骨血之中。
大祭司的白须飘扬在风中，他悠扬而苍老的吟诵如同厚重的历史，带给每一个身在现场，或者是通过屏幕观看直播的人一种肃然起敬的庄重。
一代新主，就此诞生。
托图走下高台，伸手一扯，宽大的外袍扑啦啦地滑到了地上。
“陛下……”一旁的内侍官诚惶诚恐地喊，却在看见托图表情的那一刻识相地闭了嘴。
托图脸如寒霜，如一阵风般掠过不明所以的众人，快步地走远了。
“陛下！前厅还有各地前来的贵族在等您接见！”终于，年迈的老内侍颤巍巍地朝着新主人的背影喊道。
回答他的只有托图丝毫不停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大厅中。
“陛下，这不一定是真的，或许另有隐情，您是否再确认一下这其中……”索诃低声说道，他没有托图身高腿长，要跟上托图的步伐，不得微微跑了起来。
“飞船准备好了吗？”
“是的。”
“带火力了吗？”
“……陛下？”
托图哼了一声，眼底阴霾更盛。
皇家卫队专属的飞船，早已在最短时间内准备就绪，托图和索诃只带了两名亲兵就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飞船。
飞船起飞的轰鸣声中，索诃看了一眼托图，后者的眼底如同结了厚厚的寒冰，但又带着几缕血丝，竟有几分恐怖。
目的地并不远，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这里距离夏原的飞船坠机地点不远。当初，托图为了方便管理，直接就在这附近搭起了临时处置站，省得把飞船残骸再大费周章地拖回罗诃城。
当托图的飞船赶到的时候，这里的气氛已经显得非常紧张。
半空中，只见五六艘小型飞船发出阵阵轰鸣，将中心一艘飞船团团围住。那艘飞船与周围的飞船别无二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这样僵持着。中间的飞船几次试图突出重围，都被逼了回来。
“能通话吗？”托图站在驾驶员身后，盯着中心那艘飞船，语调淡淡的。
驾驶员啪地打开通信开关，只听见轻微的吱吱声从扩音器中传来，他又按下几个键，等了一会，回头说道：“可以了，陛下。”
扩音器中沙沙作响，在场同一型号的飞船无疑都对接到了大星王的座驾，一个小型的通讯局域形成了。
托图接过驾驶员递来的通讯器，眼光依然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艘飞船，就如同盯着一只插翅难逃的猎物。
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各艘飞船的扩音器中同时响了起来。
“你最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夏原。”
扩音器中没有回答，轻微的沙沙声在静谧的驾驶舱内显得异常清晰。
托图牢牢地盯着那艘飞艇，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场有听说过夏原此人的，也有没听过的，即便此刻心中有惑，也绝对不敢表现出来。
过了许久，一个年轻男子嘶哑的嗓音在扩音器中响起来。
“您对我的飞船做了什么？”那声音顿了一顿，“……陛下？”
托图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眯了一眯，沉声说道：“我再说一遍，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难道直到今天才知道吗？”夏原在那头似是轻笑了一声，“若您不想我离开此处，直说便是，又何苦绕了一个大弯，害得我白白地做了这么久的梦？”
托图抬起头，遥遥望向舱外那艘飞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图尤人只相信绝对的忠诚。现在，你告诉我，你的行为，是否为背叛？”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许久，而后听见夏原轻声说道：“抱歉。”
托图只觉一阵怒意直冲心头，驾驶员几乎在同时喊道：“对方切断了通讯！陛下！”
对讲机被托图狠狠砸在地板上，“给我逼停它！”
索诃缓缓地捡起对讲机，说道：“陛下，请您冷静一下，这不是什么大事。”
托图嘴唇紧抿，脸色冷得如同结了一层冰。
几个月以来建立起的好感和信任，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面对着这样的结果，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关心事情本身，而是自己被背叛这样一个事实。
“陛下！对方驾驶情况非常不稳定！逼停的概率很低，是否可以开火？”
“不准开火，逼停它。”
他需要直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异族人，揪着他的衣领好好问问他，究竟是为什么，在做出那么郑重的承诺后，会在今天毫不犹豫地选择背弃？
几艘近旁的飞艇踟蹰不前之际，只见右侧缝隙中突然冒出一艘飞船，直直地朝中间的飞船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
“那是科学院的飞船！”
“赶紧联系驾驶员！他看不到对方携带武器吗？”
“该死！驾驶员没有开联络！到底怎么回事？”
托图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他快步走上前，下令道：“接通它，让它回来！”
“科学院的飞船通讯指令不同，需要调试！”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艘飞船就像一条灵活的鱼，几下穿越了飞艇的包围圈，距离中间那艘越来越近。
托图猛地掏出口袋里的私人通讯器，飞快地按下几个键。
底下驾驶员喃喃地说道：“那是谁啊？看不见危险吗？”
那艘被包围的飞艇突然安静了下来，面对着快速逼近的科学院舰艇，悄无声息地悬停在半空。
一种空前的危机感在托图的心中蔓延开来，他厉声说道：“发射激光炮，让那艘船走开！”话音未落，只听见他手中的通讯器咔嚓一下接通了。
“霍普！！”
几乎同时，只见眼前一片大亮，距离众人不过数百米的飞艇，突然射出两道高频激光，紫莹莹的光束利剑一般击穿了科学院的飞船。强大的火力之下，那艘可怜的舰艇毫无防备，瞬间就炸裂开来。
隔音良好的驾驶舱内，这一切就像是无声电影版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托图手中的通讯器慢慢滑落在地，扬声器里传出的，是一阵挂断的忙音。
“陛下！是否击落！！”驾驶员红了眼睛，大吼着请求开火。
“派人立刻搜救炸毁飞船的幸存者。”托图眼中业已恢复平静，但赤色的瞳仁中笼上了一层厚厚的寒意，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至于那一艘，继续逼停。”他缓缓地说道。
眼前一片白光大盛，紧接着，剧烈爆炸发出的火光占据了夏原的整个脑海。
似是而非的画面令他稍稍恢复了理智，他低下头，攥着发射器的手指因为大力而隐隐作痛。
一边，被他用枪要挟着的驾驶员，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犹豫着说道：“你杀了人，是死罪。”
夏原慢慢仰起头，闭上眼睛，来到这里几个月的时光，一帧帧的画面如电影版掠过眼前。如梦一般的旅程，似乎就终结在自己的这一个按下按钮的动作中。
他甩掉枪，说道：“我投降了，你自便吧。”
他听见驾驶员急切地接通了信号，连珠炮般向对方发送最新情况，他听见各个按键的响声一片，飞船慢慢地降落了下去。
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似乎也随之缓缓熄灭。
或者说，他心中的希望，早在几个小时前，亲眼看见自己的飞船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像废品一样被堆码在研究基地一隅时，就已经熄灭了。
托图在那一头口口声声说着忠诚，背叛，但究竟是谁的背叛，是谁在欺骗和隐瞒？
他不知道索诃罗钦告诉他这一切真相并给他提供便利的目的如何，但是飞船在托图的特别授意下被销毁，确实不争的事实。
他难以想象，那个男人，怎么能够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让自己回家，却在转身以后，毫不留情地摧毁他最为执着的寄托物？
身在如此遥远之地，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和记忆中的差别太大。他思念的亲人，故土，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滴着雨水的青石板，都只能相会于梦中。
哪怕工艺再落后，飞船是夏原和故乡只见唯一的羁绊，但如今，这唯一的羁绊也被摧毁了。
愤怒、绝望、迷茫，各□□绪左右着他，他不顾一切地劫持了驾驶员，他想要去找托图，要亲口质问他，这欺瞒因何而起。
但是当听到对方那冰冷威胁的语调，那对于事实本身不屑一顾的轻蔑后，他更多地对自己感到挫败，挫败于一开始，就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他根本不该信任的人身上。
托图或许一开始只是想留下他，就像圈养一只异兽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按下的开火键，只知道心中有一团火像要炸裂开来。想要不顾一切地摧毁这个让人痛不欲生的现在。
或许死亡对于自己才是最佳的出路。
如今，死刑，多好。
喧哗骤起，舱门被猛地踹开。夏原只觉得领口一紧，自己整个人都被大力从座位里揪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充血的赤红色瞳仁。
托图一言不发，抓着夏原将后者狠狠地掼在墙上。他面色阴沉得如同寒冬，狠声问道：“为什么？”
那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格外狰狞。
夏原毫不胆怯地迎着他的逼视，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陛下……”身后有人怯生生地开口。
“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立刻噤声，眨眼之间就退了个干干净净。狭小的驾驶舱里，只剩下僵持在一隅的两个人。
“夏原，我说过，不要试图背叛，不要试图欺骗。你这是在干什么？”托图一字一顿地逼问，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陛下，您能先告诉我，为什么承诺我的同时，却把我的飞船切成了碎片？”夏原笑着反问道。
托图直视着他，揪着他衣领的手愈发用力，让他几乎就要窒息。
“夏原，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托图低下头，和夏原四目相对，口鼻中呼出的气体几乎直接喷到夏原脸上。
这动作看起来如此亲昵，乍一看还以为两个人是在调情。
“你接近我，你向我的承诺，目的是为了回地球？”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利用我？”
夏原凝视着眼前这张近乎失态的脸庞，只觉得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破灭了。
“是的。”他干脆利落地说道。
托图的身体轻微地颤了颤，高声喝问：“你再说一遍？！”
“我说，是的！”夏原梗着脖子，倔强地回答道。
托图猛地一拳砸在夏原背后的墙上。
他肩膀微耸，低声地笑了。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切了你的飞船？我告诉你。”
他一把拉起夏原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把他揪出了驾驶舱，在门外众人震惊的眼神里，押着夏原走进了研究室。
大星王亲临，一路畅行无阻，看到情势不对，更加没有人敢上前。托图沉默地抓着夏原越过一排排的房间，最终来到那一堆飞机的残片跟前。
托图手上用力，几乎把夏原整个人都甩到那堆破铜烂铁上。他抓起脚下一块印着“NASA”字样的金属片，狠狠地砸到夏原脚边的地面上。
奇怪的是，那枚金属片竟然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
“你的飞船主体材料，在经历了这么久的空间飞行后，早就濒临使用极限，根本不可能支持你们返航。”
夏原心中像是被狠狠砸了一拳，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让我想想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你的飞船预设航程是多少光年？你来到这个地方，实际航行了多少光年？”
“你胡说！这不可能！连预设航程一半都不到，怎么可能……”夏原瞪圆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NASA是多么严谨的机构，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金属结构改变实验，500年前的科技水平就能做得出来。不要告诉我你们地球人在你们登机前，还没搞清楚这一点。”
托图看着夏原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胸中却有一股复仇般的快意。
“怎么样，夏原？”
他嘲讽地问道：“你的母星从来没有指望你们能返航，这样的故乡，你还想要回去吗？”
夏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是因为早告诉我，就没法掌控我了，不是吗？”
那些梦想、希望、旖旎、甜蜜，那些曾经的亲密，原来都只是假象，原来都抵不过深深的隔阂和猜忌。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托图冷冷地说道，“一切都太晚了，夏原。”
似是听出托图语气不对，夏原猛地抬头看向托图。
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你刚才击落的飞船里，是霍普。”
夏原脑中嗡地一声，只觉得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向后退了两步，脚下发软，终于站立不住，摔倒在地下。
托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灯光从托图背后打过来，看不清他的脸色。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夏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