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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以前。
熟悉的客厅中,坐着熟悉的客人,卢睿的视线从茶水杯转向对面的访客,不禁觉得有些荒诞。
一些相似的场景一再地重复显现,不能不令人唏嘘如今生活的单调和无奈。这屋子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恍如昨日,门外的世界却也在同时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混乱和痛苦。
他们,甚至这整整的一代人的未来,都陷入了一个不可知的怪圈,或者是死角。
访客有着墨绿的皮肤,五官缺乏鲜活的表情,显得有些刻板单调。但是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泄露出来的慌乱。
“……我当时在外面,正好有事,所以没有赶过来,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不过你没事,真的很好。”
“谢谢关心。你的消息很及时。”卢睿垂着眼睛,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你不想住在这里,我可以替你安排一个去处,自然也不会被那些人找到。”乌尔库鲁的语速快了起来。
“在这里挺好的,你也知道,他不适宜经常搬家。”卢睿指了指天花板,“上次事情他好像已经吓得够呛了。”
乌尔的眼中难掩失望,却还是识趣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目前的情势你怎么看?”
乌尔抬起头,看见卢睿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听说如今的态势,多半是你的上司挑起的。这是我前几天听来的一面之词,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卢睿淡淡地说道。
乌尔看了卢睿几秒钟,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回答,不过最终他还是笑着叹了一口气,回答说:“这倒不算是一面之词,是事实。”
卢睿报以的回复则是一声讥讽的轻笑。
“看来我们真的是难逃一劫了。你的上司倒是深谋远虑,害得所有人白兴奋了一场。”
结果到头来还是换汤不换药,永远是战火弥漫,硝烟四起。
乌尔库鲁蓦地站了起来,他疾步走到卢睿跟前,似乎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关头却再次欲言又止。他的嘴唇因为这个急刹而扭曲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他越过了卢睿,在后者身后来回走了许多步,如同一只在和什么较劲的困兽。
几分钟后,他再次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卢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乌尔似乎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目前的情势,确实不怎么样,当然,这是站在伊睿-桑耶杜尔殿下一方的角度来说。”乌尔库鲁面无表情,似乎又回到了在调查局初遇卢睿盘问对方时的模样。
“殿下自以为守住了地球,就没有后顾之忧,但他没有想过,他手下这几十万人马的后路都是掌握在索诃大人手中的。”乌尔视线低垂,但还是能够明显地看出他的哂笑,“如此下去殿下势必收不住这局势,至于地球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说实话,似乎没人在意过。”
因为你们太弱了。
弱到至今,都没有被入侵者真正地正视过;弱到两方异族在这里相斗,却没有人去顾及东道主的存亡。
卢睿低笑着,拿着杯子的手慢慢地放回到了身前,原本略显颓唐的坐姿,不知不觉地就端正了起来。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卢睿站了起来,显然是在送客了。
“首相大人曾经向殿下提出过折中的条件,来解开目前的困境,怎么,殿下竟然都没有和你提起过?”乌尔嘲讽地抬头看着卢睿。
“看来殿下的胆略也不过如此了。”乌尔哈哈一笑。
“不要总觉得只有你是聪明人。”卢睿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的立场不一样,卢睿,你难道不考虑一下吗?这是你们地球人最后的机会了。”
乌尔库鲁走到卢睿面前,即使对方面无表情,他也依然谆谆而言:“索诃首相要的,只是一个确保王位不会动摇的保证,你也明白,这不是说要伊瑞-桑耶杜尔的命。事实上,我们要的,只是一个肯乖乖呆在皇宫里,能让首相大人每天看到的活人。”
卢睿看了一眼乌尔,神色间有些怔忡,似乎有点意外于这个消息。
那一闪而过的示弱却没有逃过乌尔的眼睛,他又说道:“于公,伊瑞-桑耶的牺牲能换取这地球上所有图尤人的性命;于私,他对你作恶在先,你至今也没有回馈他的恶行,让他返回大星也不算是对不起他。更何况,索诃大人只是准备将他软禁起来。我说句实话,依他的心智,日后东山再起也绝非难事。作为索诃大人的手下,我是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但这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唯一办法了。我也受够了这毫无意义的争斗。”
卢睿颇觉好笑:“即使你有这想法,也不该对我来说,告诉我又能怎么样?”
“杜尔殿下身边能人如斯,也只有你能让他乖乖就范。”乌尔不无遗憾地说道,“否则,我早就派人直接将他绑去大星了。”
“你真是抬举我,在他眼里我又算是个什么。”卢睿扑哧一声笑起来,在客厅兜了个圈子,又兀自坐下了。
“你走吧,帮我把门带上。”
“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这机会稍纵即逝,所有人都快没耐性了。”乌尔拧开门把手,回过头说道。
“等他到了你们手里,要蒸要煮还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卢睿把玩着杯子,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乌尔库鲁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像是会骗你的人么?”说话间,他闪身而出,带上了大门。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那精致的茶杯盖,还在主人手中把玩着,有节奏地叮叮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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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卢睿看见一束白光从漆黑的门内激射而出,伊瑞-桑耶杜尔的头颅如同一颗脆弱的苹果一样不堪一击。
他只觉得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顿住了,一种无以言语的感觉从身体深处泛滥出来。
杜尔的身体如同一片碎布一样瘫软在门口,而门内同时伸出了两双手,飞速地拽着后者的身体拖进了门内。
卢睿打了一个机灵,拔腿想往门口跑去。他跑了两步,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单手往地上撑住身体,他步伐凌乱地爬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跌跌撞撞。
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胸口窒息到令人发疯,而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前脚才跨进大门,屋内就伸出一双手将他拽了过去。来人动作敏捷而训练有素,卢睿整个人都被制伏得动弹不得。他侧过头,看见擒住自己的是一名身高马大的图尤人,表情冷漠,唇线紧抿,一看就是个训练有素之人。他的左胸口上,一个金光闪闪的标记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调查局的人。
他心中一沉,慢慢回头,只见前储君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中央的空地上,头部血肉模糊,四肢似乎还在微微地抽动。他的身体旁边两名荷枪实弹的调查局卫兵用枪指着他的头部,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整个头颅都打下来。
屋角一旁有了动静,一个男子步履缓慢地向他们走来。卢睿死死盯着他的脸,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哑得变了调。
“乌尔库鲁,你诳我?”
乌尔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站在杜尔跟前。
“你说不会要他的命,你说你的上司一诺千金。”卢睿知道现在追问这个问题很愚蠢,但是他依旧没有从巨大的变故中冷静下来。为什么乌尔库鲁的言行判若两人,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阴谋?
乌尔从腰间拔出激光枪,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而后抬起头转向卢睿。
卢睿不禁吃了一惊,那眼中显露出来的扭曲的快意和痛苦令人毛骨悚然。
“请不要诋毁我的主人,杀死伊瑞-桑耶杜尔,只是我个人的意愿。”他一字一顿地从口中蹦出这几个字,“是我想杀了他,而且……不止一天两天了——”
话音未落,眼前的激光又是一闪,乌尔一枪击在杜尔的胸口。后者的身体因为冲击而颤动了一下,然后恢复平静。
就像是击在冷藏室里一块毫无生气的肉上。
卢睿只觉得耳中嗡嗡响成一片,胸口巨大的压迫力让他眼前五彩斑斓,而且几乎快要窒息了。
伊瑞-桑耶杜尔死了。
这意外来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是简单地判断出,这个男人死了,至于接下来会怎么样,该怎么样,他完全不知道。
“我会把他的尸体交给索诃大人的,一个死了的储君显然比活着的更加令他放心。”乌尔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卢睿说,“滞留此处的士兵能够回去,这里会恢复和平。已经不会再有事端了,卢睿,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吗?”
乌尔手下两名卫兵抬起杜尔的尸体,另一人迅速地用黑布将尸体裹好,抬着人匆匆地出门而去。放过尸体的地面上一片殷虹的鲜血一直延伸到门外,显得格外刺目。
对卢睿的钳制此时放松下来。乌尔库鲁深知此时大局已定,所有人都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了。
手脚甫一脱困,卢睿第一反应是追出门去,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最终站在门口呆呆看着远去的车子出神。
身后的乌尔库鲁则传来一声冷笑:“卢睿,你竟然真的……我真是不敢相信。”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要杀了他?”卢睿靠在门框上,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狠。”
“他对你那么狠,今天我杀了他,你应该最开心才是,更应该好好感谢我为你出了一口恶气。伊瑞-桑耶家族暴虐的血统就此完结,多么大快人心。”
乌尔眼中闪着狂热的兴奋,卢睿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说:“原来你也疯了。”
他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去,乌尔库鲁在身后喊道:“卢睿,不要欺骗你自己,难道你自己心底里不是想让他死吗?”
卢睿的脚步一顿,又听见身后说道:“把伊瑞-桑耶毫无保留地交给我们,即使我们暂时不杀他,但是索诃大人一旦动了杀意,他是连一点机会都不会有的。你明知道这样做就是把他的性命交给敌人,却还是这样做了,难道你内心深处不是默许了他死也无所谓的事实吗?”
卢睿的双腿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你给我用刀的权利了……难道你内心深处,不是盼望着这个人去死吗?”
太阳此时已经落了下去,门外一片昏暗,美好的夕照画面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上过。
“……是啊,也许我是这么想的。”安静了许久,卢睿轻声说道。
身后客厅中似乎有所骚动,乌尔库鲁旋风一般闯了出来,手中拿着接通了的通讯器。
“半路劫车?这个死人的死忠竟然消息这么快,可惜这已经晚了,就算他们能抢走,也最多只是一具尸体。”他扭头对卢睿扔下这句话,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时间,卢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乌尔库鲁带着他的人马一窝蜂地涌了出去,才让他发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而如今,自己除了这里,真的无处可去了。
他在大厅里冲着地上的血迹愣愣出神,眼前不断地晃过杜尔那张脸,狰狞的,英挺的,直到最后血肉模糊的。这些幻觉一般的场景让他几乎要发疯,直到二楼传来的一声虚弱的叫声才让他如梦方醒。
夏原正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大厅的地面惊恐地无所适从。
他突然就觉得眼睛一阵酸涩,慌忙快步上楼,把夏原推进了卧室。
“好像杀人了。”夏原躲在被子里小声嘟哝。
卢睿握着他的手,苦笑着安慰他:“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卢睿知道,他们不会放过自己。
他已经能够料想库洛和班达普苏把自己撕成碎片的怒火,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把夏原交给凌栩来照顾。夏原毕竟杜尔的血亲,他们再如何恨卢睿害死了杜尔,也没有理由怪罪到夏原头上。
但是一切竟然就此安静下来。
他以为的不速之客直到第三天头上才破门而入,此时客厅里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暗黑色。
来的人也并非声势浩大,只有库洛一人。
库有些不修边幅,军装显得凌乱,而且有不少烧灼的痕迹,整个人都像是直接从前线上下来的一样。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但是不影响他给了卢睿结结实实的一拳。
这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在卢睿脸上,后者的嘴角立刻就破了。
“我来带走夏先生。”库冰冷地说道。
“请自便。”
夏原见不得生人,库也很干脆,直接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两个手下抱着昏睡的夏原上了车。
“好好照顾他……怎么班达医生没有来?”
卢睿只是在低喃,不想库竟然回应了。
“普苏他……受了点伤。”
想必也是为了杜尔的事情,听说他们双方在半路上火并了,杜尔的尸体最终还是被库洛他们抢了回去。
眼见库就要离开,卢睿忍不住问道:“你不准备再做点什么吗?”
库转头看他:“你觉得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比如,给我一枪,替那人偿命什么的。”卢睿淡淡地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想做的刚进门就做了。”库看了眼卢睿高高肿起的半边脸颊,“杜尔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临出门前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你以为是你害死他的吗?这还不如说是他本身甘愿赴死。”
卢睿原本无谓的表情就此僵持在脸上。
“这是他生前作出的安排,也是目前情势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们……只能接受事实。”最后几个字,库说得飞快而低沉,似乎是在竭力抑制某种情绪。
他走了以后,整个屋子变得空空荡荡,卢睿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如今,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真是许久不见的清净。
伊瑞-桑耶杜尔规划了自己人生的每一步,甚至是死亡。
也许所有人,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颗棋子。直到自己死去,他都可以骄傲地宣称,是他掌控了全局,利用了别人。
卢睿再次敲响班达普苏家的大门是在半个月后,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今冬的第一场雨开始冷冰冰地掉落下来。
以他的判断,开门的应该是凌栩,但事实出乎他意料,开门的是普苏本人。
普苏一看见是他,浑身立刻就僵硬了。那眼中的怒火让卢睿有了下一刻会被掐死的错觉。
但普苏到底没有动手,他只是厌恶地甩开大门,转身便走。
普苏很憔悴,也很消瘦,还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卢睿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你来干什么?看笑话吗?”普苏往沙发上一坐,像一个刻薄的妇人一样冲着卢睿冷笑。
“杜尔已经死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如今巴巴地贴上门算是干什么?”
“我听库说,你受伤了,想来探望一下。”卢睿看了眼层层窗帘覆盖着的昏暗的客厅,“不过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我这句话多余了。”
普苏冷笑了一声。
“再者,我确实有事相询。”
他微微地停顿了一下。
“伊瑞-桑耶杜尔,真的死了么?”
普苏顿时像触了电般弹跳起来,死死地瞪着卢睿,表情因为扭曲而显得异常狰狞。
“真的死了么?哈哈!好,我带你来看!”
他突然抓住卢睿的胳膊,发了疯一样地冲到屋子远端某个房间的门口,伸腿踹开了门。
屋子里面没有开灯,正中摆着一个长方体的容器,幽幽地泛着蓝光。
卢睿缓步走到那容器前,心中最后的一线疑虑终于在这一刻消弭无形。
容器中躺着的,正是伊瑞-桑耶杜尔。
他甚至还保存着那一日的伤口,额头中央和胸口都有着漆黑的伤口,只是血污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下你解恨了,卢睿?你不是一直就想看到这一幕吗?”普苏在身后嘲讽地说道,“现在你心里大石落地了?”
卢睿安静地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
“没错,现在我安心了。”他略略回头,问普苏,“如果他真的死了,你们为什么不安葬他,你不要告诉我就是为了等我来看他最后一面。”
“你想多了,你觉得一位堂堂的图尤贵族会安葬在你们这个异族之地吗,至于你来不来,这要紧吗?我觉得杜尔压根就不想再看见你了。”
普苏盯着卢睿,半晌之后嗤笑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打着什么主意,收起你心里那一丝侥幸,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冲淡你那背叛的事实。杜尔也没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心思,自己诈死来瞒骗你这样一个……”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似乎想不好怎么来形容卢睿,只嫌恶地说:“该看的你也看见了,自己走吧,别让我赶人。”
卢睿轻轻地笑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
“就此告辞,希望你们照顾好夏先生。”他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来,“凌栩呢?”
普苏眼中瞳孔微缩,却只平静地说道:“他走了。”
卢睿疑惑地看着他一眼。
“库洛半道上截取杜尔的时候,和乌尔库鲁的人打了起来,车子着了火。我听说杜尔在车里被烧毁了,就自己开车想去现场,谁知道路上出了车祸。我受了伤,孩子没有了。凌栩一听说这样的结果,就走了。”
卢睿心头巨震,整个人都不禁呆在那里。
他不由得去看普苏的腹部,只见那里一片平坦,他终于知道了进门时候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完了就赶紧滚,我这里不欢迎你。”普苏淡淡地叙述完了自己的事,再一次下逐客令。“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需要联络的事情了。”
虽然普苏凶神恶煞,但卢睿却感觉到他言语中深深的无力。
他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几乎是立时被粗暴地轰出了门外。
战事告一段落,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他们这几个人的生活,却都变成了这幅样子。
冬日的雨还在下着,远处有汽车颠簸而至。
卢睿的头顶上,细小的雨珠在他的发梢凝结成了一片白色,他快步地离开了。与那辆车擦身而过,听到身后那辆车在普苏的屋前停了下来,而后车门打开,有人跳下了车。
班达普苏说得没有错,自己与他们的交集,从此以后可以完完全全地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