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缘起(1 / 1)
杭州城同福客栈。同福客栈位于杭州繁华热闹的庆春街南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各色小吃,一应俱全,格外热闹。
此时在楼上一个陈设华丽的雅间,烛火通明,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的男子正围坐在一起轻声交谈,其中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虎背熊腰,目光如电,看着彪悍勇武。他身旁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文士模样、相貌清癯的男子,另外两名都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均是仪表堂堂,看着既沉稳又机敏。而坐在上首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显然是这群人的核心人物,衣着华贵,气宇非凡。他神态悠闲,仿佛任何事情都可以举重若轻,此时正面带微笑听着身边之人的议论。
“王爷,这些天走下来,着实让人心中振奋哪!”络腮胡子说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哦?说说看。”被叫王爷的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笑着。
络腮胡子一脸艳羡,赞叹道:“江南不愧是鱼米之乡,果然物产丰厚、富庶繁华!且景色秀丽、佳人如云哪!”
贵公子摸样的人轻笑道:“那又如何?”
络腮胡见王爷不置可否,有些急了:“王爷,昔日只听传闻江南如何好,而今亲眼得见,真是无比称羡哪。现在属下的心情,恨不能马上挥师南下,将这富贵温柔乡早日收入囊中!”
贵公子闻言一皱眉,轻轻使一个眼色,示意说话之人小心隔墙有耳。络腮胡子立即闭上了嘴。
贵公子转向文士模样的人,含笑道:“扎尔博,你说说看。”
叫扎尔博的人微微一笑,恭谨地道:“属下此次也是平生第一次到江南,真是大开眼界。江南富庶繁华、人杰地灵,确实非同寻常。” 他稍微一顿,笑道,“想必王爷也读过那柳三变的词,所写果然不错。”
贵公子随即含笑接口道:“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文士摸样的人轻声和上了后面两句。两人吟罢,会心一笑。
“你们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都没听懂。”络腮胡子急道。
“这是北宋文人柳永描写杭州的词,”文士笑吟吟解释道,“如今看来,他确实所言非虚。”
“别的情况呢,再说说。”贵公子收敛笑容,正色道。
文士压低声音接着道,“王爷,从这几天的暗中查访看来,属下也觉得江南必可轻取。”
“何以见得?”
“从我们打探的消息以及耳闻目睹的情况看来,南京小朝廷腐朽昏庸,内部你争我斗,不足为虑,民间亦处处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从上至下毫无斗志,一盘散沙!”
贵公子不动声色地道:“可江南依据长江天险,江北四镇淮安、泸州、扬州和泗州有重兵驻守,号称百万之师。史可法督师扬州,威名远扬。加上武昌重镇,有左良玉部镇守,兵力号称七十万。这些你们又怎么看?”
“依属下看来,四镇不足为虑。他们骄横跋扈,各自拥兵自重,平日你争我夺,只知鱼肉百姓、贪图享乐,军纪败坏至极!”扎尔博头头是道地分析道,“至于史可法,他朝中不得势,处处受到牵制,根本独木难支,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纵有满腔热血和天纵英才,也是一己之力,难以力挽乾坤!因此亦不足为虑。”
“那武昌呢?七十万可不好对付。”
“左良玉部虽看似声势浩大,但他部队人员庞杂,并不团结,且纪律松懈。左良玉为人骄横,与朝廷也有龃龉,听闻当初拥立弘光,他就不肯接受,并不见得会死心塌地效忠弘光朝廷。到时候我们可以先瓦解他军心,争取不攻自破。武昌也就形同虚设了。”
贵公子模样的人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这被称为王爷的人乃是满清豫王多铎,□□哈赤的第十五子,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同母胞弟。此前他率领大军与英王阿济格合力之下,已经将李自成陕西、山西、河南等的主力大军几乎全部击溃。随着战事的所向披靡,及所占地盘的日益扩张,大清早已野心勃勃,意欲一统天下。而今李自成余部在阿济格的围追堵截之下几乎已经失去了喘息之机,多铎的主要任务已经不是对付李自成,而是把目标移向了南明的半壁江山。因此,趁着大军修整之机,多铎乔装改扮,化为明朝富商,带着自己的几名亲信,亲自到江南来侦察情况。那络腮胡子是他身边的一位得力干将,名叫朴敏,此人跟随多铎多年,武艺出众,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对多铎忠心耿耿。文士模样的名唤扎尔博,精通汉文化,满腹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之才,是多铎的军师兼密友。另外两名年轻人一个是察格昆,一个是巴拓,都有一身好武艺,此次随行作为多铎的贴身保镖。几人数日来经过明察暗访,已经将江南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心中踌躇满志,恨不能马上发兵攻取江南。
到今晚商谈为止,多铎觉得此时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心中也已有了计划,不觉放下心来。几人说完话,多铎便吩咐他们各自放松、休息,他自己也要到外面闲游一番,好好领略一下江南的风物人情。因此他交待谁也不许跟随,便独自一人悠闲地出了客栈。
今日恰逢中秋,街上热闹非常,夜幕还未降临,到处已经张灯结彩,各种商品鳞次栉比,让人眼花缭乱,整个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商贾游人、僧道小贩,骑马的、坐轿的、问路的、听书的,饮酒喝茶的,三教九流,形形□□,当真热闹非凡。多铎一路走着,心情无比舒畅。
此时夏子衿和采薇也上了街,今日中秋,她们想为朱慈烺买些江南点心果品回去给他品尝。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采薇叹道:“小姐,今日中秋,我们也不能在家陪老爷、夫人过了。你和少爷都不在,府里不知道多冷清!”
“是啊。可惜素玉姑娘走了,我们只有在这照顾殿下,看来短时间内我们是回不去了。”
“从小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中秋像今日这样冷清,也不知道少爷在哪里。”
“好啦,你别在这长吁短叹了,我们还是随遇而安吧。赶快买些点心果品回去,殿下还在等我们呢。”
“不用买太多,顾大人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是,但江南有几样特色点心,我们可以买去给殿下尝尝。顾大人毕竟是男人家,未必想得这么细心。”
两人说着话,留意着街边的喧闹繁华,夏子矜不由得叹道:“看着这等热闹繁华,恍若太平盛世,真不知有多少人在为时局忧心!”采薇似乎没听见夏子衿的感叹,自顾艳羡地欣赏着五彩缤纷的街市,说道:“可惜殿下伤还没好,行走不便,要不出来看看这个中秋灯市,那该多好!”她一边感叹,一边新奇地欣赏两边的各种彩灯,不时地叫夏子衿看这看那。
夏子衿笑道:“你呀,别光顾着贪看了。今天中秋,扔下殿下一个人多不好,他还身上有伤呢。我们要早些回去。”
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见到前面不远处异常热闹,围聚了不少人,正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还听到有人高声吆喝,招揽看客,一时人山人海。两人都不禁好奇,遂走上前去。只见前面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台位,用绸布、彩灯等装饰得璀璨缤纷,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人和几个家丁正在吆喝,身后小山似地堆满了各种五花八门的物品,他们身前高低不一的木架上也挂满了纸鸢、绸带、彩灯等各种玩具和饰品。
见人群聚集,那身形富态的管家对周围拱了拱手,高声道:“各位乡亲,今日是中秋,我们黄员外为了和杭州百姓一起同庆佳节,特地拿出三百两银子,置办了许多物品,馈赠给杭州父老!物品共有二百六十件,大家都看到了,有大米、白面、绸缎、上好布料、锅碗瓢盆、纹银器皿以及猪牛羊腿,各色果篮,还有饰品、玩具。大家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只要猜中物品上面的灯谜,就可以当场拿走。这样做只是为了增添节庆的喜气和气氛,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在场的人们闻言虽然面露喜色,却免不了议论纷纷:“还要猜灯谜,直接送人不就行了!”
有人嘟哝道:“那不识字的,怎么猜啊。”
“这个有点意思。就是太为难人了,只怕不是诚心要送。”
见众人议论,那管家笑道:“各位父老不要心急,这些谜语都非常简单,都是里巷俗语,难不倒大家!只要猜中,立即赠送!”中年管家笑容可掬,一脸诚意。
夏子矜见时候不早,不想再耽误,便对采薇道:“不看了,我们走吧。”
采薇不情愿地道:“小姐,看一会儿嘛。”
夏子矜刚要说话,只听旁边一个稚嫩的声音央求道:“爹爹,我就要那个大大的纸鸢。爹爹!”
她们回过头,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骑在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子肩上,不停地摇晃着身子,指着前面一个架子上挂着的一个凤舞九天纸鸢,不依不饶地向那男子撒娇。男子衣着很旧,面容质朴,一副庄稼人打扮。他无奈地低声道:“颖儿乖,下次爹爹给你买。我们走,啊?”
小女孩根本不听:“我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男子面容尴尬,似乎已经急出汗来,为难地道:“听话。”一边说着,一边就往人群外迈步。小女孩见父亲要走,咧着嘴委屈地哭开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小脸上滚落下来。
“等一下。”夏子矜孩子哭得可怜,心中不忍,叫住那个男子,“孩子喜欢,就给她吧。”
那男人回过头来,看了夏子矜一眼,无奈地道:“要猜灯谜。我,我又不识字。”
夏子矜稍一犹豫,和善地道:“没事,你等一下。我可以试试。”
她走到那纸鸢面前,取下纸鸢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对那管家道:“先生,麻烦你,拿这个纸鸢。”
此时众人见有人首先出头要猜谜,都静了下来。那管家回过头,见有人捧场,还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子,笑逐颜开地道:“没问题,姑娘。只要猜中上面的灯谜,这个精致的纸鸢就归你了。”
他接过夏子矜手中的字条,高声念道:“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打一物。姑娘请。”
夏子矜微微一笑,道:“这个不难,乃是‘日’。”
夏子矜一答完,旁边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那管家笑道:“姑娘猜的没错,纸鸢归你了。”他一边取纸鸢,一边高兴地对众人道:“怎么样?都不难吧?”围观众人虽然都跃跃欲试,但还是没人上前。
夏子矜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纸鸢,回身递给那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过去,立时破涕为笑。女孩的父亲喜出望外,连连称谢。见夏子矜笑盈盈的,分外和蔼,不禁又试探地问道:“这位小姐,能不能再替我猜一个,让我拿点白米回家。家里......”
夏子矜欣然道:“我试试。”
她转身对那管家道:“请问先生,白米的谜语是什么?”
那管家陪笑道:“白米我们员外一共准备了五十袋奉送,每一袋谜底不一样。姑娘可是要猜谜?”
“我可以一试。你随便取几袋来。”
那管家命人从身后提了几袋大约重四五升的白米过来,放在夏子矜面前,取下其中一个袋子上的纸条,高声念道:“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打一物。请!”
夏子矜沉吟片刻,答道:“如果我没说错,是秤杆吧。”
那管家眉开眼笑道:“姑娘猜中了。”
家丁递上白米,夏子矜回身含笑对那男子道:“这是你的了。”
那男子快步走上前来,把白米抱入怀中,欢天喜地地道:“多谢小姐!多谢!”
见夏子矜轻而易举就猜中两个谜语,拿到奖赏,旁边的人无比艳羡,此时旁边一位老者对夏子矜恳求道:“姑娘,也请你帮小老儿猜一个吧。”
夏子矜欣然拿起另一袋白米上的字条,递给那管家,管家高声念道:“入门无犬吠。打一个字。”
夏子矜稍加思索,答道“此乃一‘问’字。对吧?”
老者也得到了一袋白米。此时围观的人纷纷围上来,请夏子矜帮他们猜谜,夏子矜一一应允,不多时,旁边的人纷纷得到了绸缎、牛羊肉、白面等物,无不欢天喜地,对夏子矜交口称赞。
此时,那大清的多铎王爷也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夏子矜一出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见夏子矜不仅容貌姝丽绝伦,气质清雅出尘,而且聪慧过人,显然饱读诗书,眼见她如行云流水,解一个又一个字谜不费吹灰之力,就帮助众人心愿得偿,心里暗道:“江南自古出佳丽,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我今日竟碰见如此才貌超绝的女子。”多铎感叹着,内心暗暗萌生了倾慕之意。
而就在此时,一名混在人群中的小偷早已对多铎观察许久,多铎衣着华丽,且不像本地人,见他饶有兴味专注于看别人猜灯谜,于是暗中凑准机会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了多铎怀中钱袋。而多铎此时的心思完全在夏子衿身上,被夏子衿的美丽脱俗和冰雪聪明所折服,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东西失窃。
“小姐,那个人一直在看你。”此时采薇也注意到了多铎,附在夏子衿耳边悄声说道,并朝夏子衿右边驽了驽嘴。夏子衿转头一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站在自己的右侧,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正含笑一瞬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热烈,丝毫不掩饰对夏子衿的欣赏和倾慕之情。夏子衿被看得颇不自在,心中不悦,对采薇低声道:“我们走吧。”
她们刚要走,一对母子又叫住了他们。那母亲大约将近六十岁,儿子不到三十岁,一看也是穷苦人家。“姑娘,麻烦您,能帮我们猜谜拿点白面和布料吗?”
夏子矜没有推辞,含笑点点头,对管家说道:“先生,有劳你拿白面、布料和羊腿的字谜来。”
那管家陪笑道:“小姐,你一出来,我们的东西眼看就要送完了。这......”
夏子矜微笑道:“你们今天在这的目的,不就是要把这些都送给大家吗?难道还要拿回去不成?”
管家有些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就.......”
夏子矜含笑道:“没错,字谜是我猜的,但东西都分给大家了。你们员外乐善好施,菩萨心肠,不就是希望大家拿到这些东西能过个好节吗?对你们员外的好意,我想父老乡亲们会记得的。至于谜底是谁猜的,小女子以为并不重要。”
听夏子矜这么一说,那管家倒对不上来了,他陪着笑取了几张字条递过来:“给。这是羊腿、白面和两匹布料的字谜。”
夏子矜刚要接过,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拿走了字条:“让我也试试吧。”
夏子矜和采薇回头一看,正是方才那男子。他对夏子矜微微一笑,不由分说地展开字条,念道:“半部春秋。打一字。”念完,他眉头微蹙,稍一思量,对夏子矜道:“姑娘,敢问可是一‘秦’字?”
夏子矜面带微笑,还未回答,那管家抢先道:“对对对,公子答对了。”说着,递上一袋白面。那男子得意地回头示意母子俩,二人连忙欢喜地接过白面。
男子接着展开另一张字条;“天子春秋鼎盛,打一人名。”
这个谜底似乎把他难住了,他想了半天,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他有些难为情地打开另一张字条,轻声念道:“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草药名。”这个似乎更难,他眉头蹙得更深了,脸上隐隐有了窘迫之色。
那管家见他久久不出声,便有些幸灾乐祸道:“公子,你有答案了吗?”
男子又想了想,难为情地笑笑,把字条递给夏子矜,求助道:“姑娘,不如还是你看看。”
夏子矜方才已经听见他念出了谜语,因此并没有接字条,微笑道:“第一个谜底应是唐代诗人王昌龄,第二个应是香附。”
男子闻言,又惊又喜,佩服地说道:“姑娘说得没错。我怎么就是想不出来呢!”
那管家此时也笑道:“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无人能及呀!”那母子二人又领了绸缎和羊腿,自是喜不自胜。
此时夏子矜见时间不早,谜语也猜得差不多了,便对采薇道:“我们真的该走了。”
她对多铎微微颔首示意,随即转身离开了人群。
多铎本来想借机结识佳人,不料自己表现并不出色,显然夏子矜并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不由得心中懊恼。他见夏子矜二人离去,心中失落又着急,不由自主地追了几步,又沮丧地停住了。碍于自己的隐秘身份,他知道此时不该造次,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夏子矜走远。怀着无比惆怅,他也强打精神离开了人群。
多铎漫无目的地走了没多久,始终觉得兴味索然,若有所失,于是打定主意返回客栈。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街边一家小吃店生意兴隆,顿觉腹中饥饿,于是大步迈了进去,打算大快朵颐一番。小二见多铎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知是来了贵客,自然满脸堆笑,分外热情地将多铎迎进店中。
夏子衿和采薇二人买好了点心果品,见时间已晚,不由加快脚步往回走。此时路过一家包子铺,看着热腾腾的包子分外诱人,夏子矜又叫采薇去买两屉带回给朱慈烺吃。两人买好包子没走多远,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不少人在围观,听来像是发生了争吵。采薇爱凑热闹,忙不迭地说:“我去看看。”不待夏子衿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夏子衿叫了几声,她都没听见,夏子矜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小姐,就是刚才碰到的那个人!”夏子衿刚刚走近,采薇就大惊小怪地说道。
“什么人?”夏子衿还没反应过来。
“唉呀,你快来看,在灯市看你的那个公子。掌柜说他吃白食呢!” 采薇一边说一边抓住夏子衿的衣袖把她扯进了人群中。夏子衿挤进去一看,见一个衣着神态都不俗的人正在跟店家理论,仔细一看,正是方才在灯市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男子。男子正是多铎,方才腹中饥饿,到店里就照着价格昂贵的美味佳肴点了一桌好菜,吃完后才发现钱袋不知所踪,付不了饭钱,正被店家羞辱,因此上演了这一幕。
“掌柜,在下的钱袋确实莫名其妙不见了,并非故意,请掌柜的相信我,我马上回客栈取来银钱,加倍还你!”
店家哪里肯听:“回客栈?你当我不知道肉包子打狗的道理啊?你在诓谁呢?”
“在下就住在庆春街同福客栈,要不你派个人跟我去拿,就知道我绝对不是骗你!我可以加倍付钱。”多铎因为在异地他乡,加之身份特殊,心中明白自己只能息事宁人,否则闹大了对自己处境不利,因此耐着性子一味解释。心中不免后悔此次单独行动,现在举目无亲,处境窘迫,心里不由得也暗暗叫苦。
“我们店里哪有那么多人手!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们还开什么饭馆!少废话,要不你拿钱出来,要不就去见官!”
“老板,我已经说了,我真的丢了钱袋,让你派人随我去取,我加倍奉还,你又不肯,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不要欺人太甚!”
“为难你?”老板面带讥讽,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面对围观的人摊手道,“大家评评理,吃了饭不给钱,还说我欺人太甚!刚才这位客官点的可都是本店最贵的菜,吃完了才说没有钱,这不明摆着的吗?如果都吃了饭说丢了钱袋,我还怎么做生意!”
多铎出身贵胄,何时面临过这样的局面,脸上发窘,却无计可施。此时四周都聚满了围观的人,大家巴不得事情再闹大些,才有好戏看。
有人道:“看这公子衣着光鲜,怕是大富人家,叫家里来赎啊。”
“衣服脱下来,抵得上饭钱喽!”
“没错,没饭钱,把衣服给掌柜的。”有人起哄道。掌柜似乎听见了这几句话,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多铎,“没有银子,身上可有值钱的信物?比如,玉佩什么的?”
“信物?”多铎摸了摸怀中,歉意地摇摇头,“抱歉,在下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此次出门,只图轻装简行,除了银子,没有带任何物品。
“这样吧,”掌柜故作慷慨地道,“你这身衣服不错,值几两银子,你如果真拿不出钱来,就把衣服脱在这儿。”
“衣服脱在这?”多铎闻言,又惊又怒,但还是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怒火,“掌柜的,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大庭广众之下,在下把衣服脱在这儿,还怎么回客栈!”
“那我不管,总之,要么衣服脱下来,要么我报官!”多铎心里清楚,如果报官,自己会有很多麻烦,搞不好还会泄露身份。他思忖片刻,对围观人群抱拳道:“各位,在下就住在庆春街同福客栈,麻烦谁帮我走一趟报个信,找一个姓朴的客人,叫我的朋友送银钱过来!在下定当重谢!”
“庆春街?那可远得很哪,没有一个时辰,哪能回得来。”众人议论着,谁也没有吭声。
掌柜冷笑一声,“这位客官,我们还等着做别的生意呢,我看你还是把衣服脱下来走吧,别耽误小店的营生!”
“脱吧脱吧!给你留条裤子。”底下不少人也在起哄。
“衣服可以再买,给他就没事了!掌柜的,给人留条裤子。”
那掌柜见众人起哄,一脸坏笑道:“我也没那么缺德。内衣裤你自己穿着,不为难你。”
多铎见无人帮忙,只有一咬牙:“好吧,衣服给你!店家,今日羞辱之仇,他日在下定当回报!”
店家不以为然:“你要是舍不得这衣服,回去拿了钱再来赎回便是。”多铎不再言语,强忍心中的屈辱,动手便要开始脱衣服。
“且慢。”正当局面难以收拾之际,一个柔婉但明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只见夏子衿挤出人群,从容地出现在掌柜和多铎面前。众人见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出来解围,不禁啧啧称赞,更加群情振奋。多铎一眼看见是方才自己偶遇继而念念不忘的佳人,又惊又喜,同时又觉得分外窘迫,不由得脸更红了。
“老板,这公子欠你多少饭钱?”夏子衿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问道。
店家见夏子衿落落大方,仪态高贵,不敢怠慢,连忙满脸堆笑答道:“五两银子。怎么,姑娘要替公子偿付?”
夏子衿含笑道:“是,我愿替这公子付钱。”她微微一顿,扫了一眼多铎身后的桌子,话语一转道:“但一顿饭五两银子,店家,你恐怕欺负这公子是外地人吧?”
店家听夏子矜这么一说,脸色一变:“笑话,我与此人素昧平生,怎知他是本地人外地人?”
“方才小女子听这公子说话,他的口音明显就是外地人,店家每日迎来送往,宾客来自四面八方,岂会不知?”
店家冷哼一声:“我不管什么外地人本地人,总之吃饭给钱,天经地义!”
夏子衿气定神闲,仍旧含笑道:“不错,吃饭给钱,是天经地义,但凭你信口开河,漫天要价,恐怕没有这个道理吧?”
“信口开河?漫天要价?我怎么漫天要价了?”
“就你这样的小店,一顿饭五两银子,还不是漫天要价?”
“你要么替这位客官付饭钱,要么袖手旁观,少管闲事!”店家有些心虚,不耐烦地遮掩道。
夏子衿面容镇定,说道:“掌柜的,我既然出头,自然要替这位公子付饭钱。你别说五两,就是五十两,本姑娘也付得起。但既然饭钱是我付,就要算得清清楚楚,岂可由你信口开河、欺人耳目!小二,把你们菜单拿来。”
小二看着掌柜的,没敢挪动脚步。
“现在我算看出来了,我看你跟这吃白食的就是一伙!专门来本店闹事吧?”店家一翻脸,恶狠狠地说道。
夏子衿微微一笑“掌柜的,既然你认定我们是一伙,是来闹事,依我看,还是叫官府来吧,问我们个寻衅闹事的罪名,顺便把你菜单上的价格和公子点的菜好好对一对,我想对于你这敲诈勒索的行为,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掌柜的看出夏子衿不好对付,恼羞成怒道:“敲诈勒索,你有何证据?”
夏子衿转头看了看多铎方才坐的桌子,微微一笑:“在场的各位也可以听一听,这位公子点的菜我方才都看了,油爆虾、清蒸螃蟹、红烧鱼头、椒末羊肉,小笼包子和一个翡翠白玉汤。我说得对吗?公子?”
多铎心怀敬佩,对夏子衿颔首道:“姑娘所言正是。”
夏子衿微微一笑,转向店家:“老板,按最贵的价格,我现在给你算一算这桌菜如何?”
掌柜的冷笑道:“最贵的价格?姑娘参照什么来算?”
“就按杭州最有名的酒楼望湖楼如何?这样你总不会吃亏吧?”
老板闻言心中窃喜,刚要答话,夏子衿又道:“但请问老板,你的价格真的敢与望湖楼一样吗?”
老板没想到夏子矜突然话锋一转,顿时愣住了。
“以你这饭店的规模、陈设和档次以及食材的来源,你的收费敢与望湖楼齐平?众人现在听了去,以后恐怕没有人敢再来光顾贵店吧?以后的生意你还要做吗?”
夏子衿面带微笑,话里有话地说道。
老板恼道:“是你自己说的按望湖楼价格算,可不是我。”
夏子衿笑道:“我若是以望湖楼的价格来算,恐怕你这店的生意要被我吓跑了。为了彼此公道,当然只能按一般标准来算。你说对吗?老板?”众人见老板中了夏子衿的计,都忍不住交头接耳,称赞夏子衿心思缜密,冰雪聪明。
老板拂袖道:“随你。”
夏子衿不再绕圈子,口齿伶俐地算:“既如此,我就且给你算算,翡翠白玉汤,两文钱;小笼包子,两屉四文钱;油爆虾,十二文钱;椒末羊肉,十六文钱;清蒸螃蟹十五文钱,红烧鱼头,十三文钱。一共是五十九文钱,也就是一两银子外加十九文钱。老板,我算得对不对?”
老板不服道:“本店的价格,岂能由你一个外人说了算。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真是岂有此理!”
夏子衿从容道:“你可以让围观众人评一评,我算的只会多,绝不会少。”
只听围观之人起哄道:“老板,认输吧!”
“差不多,就这个价!”
“老板,你不吃亏。”
见众人此时又都帮着夏子矜起哄,店家恼羞成怒,对着夏子衿道:“我看你就是来寻衅闹事的,今日休息得逞!”
夏子衿道:“店家不要着急,方才随我一起来的家仆随时可以去报官,官府自会给你一个公道,你看如何?”
“休要拿官府来吓唬我!我就不信官府还纵容白吃不给钱的!”
夏子矜收敛起笑容,正色道:“白吃不给钱?谁说不给钱?我说了付钱给你,是你不同意!大庭广众之下,你敲诈勒索,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谁敲诈勒索?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敲诈勒索,你自己心中有数!亏你每天迎来送往,你看这公子就应该知道他绝不会是混吃骗喝之徒,他已经说明钱袋失窃,且已表明诚意回客栈取来奉还,你却偏偏故意刁难,还虚抬物价,当众羞辱,你这不是敲诈勒索是什么?我就不相信知县顾咸建大人是非不分,还不查封你这黑店!”
不仅夏子衿的伶牙俐齿让掌柜的穷于应付,她方才提到顾大人也让掌柜暗暗心惊,看这姑娘似乎有些来头,掌柜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不起,他心中略一衡量,不敢再造次。于是眼珠一转,换上一副笑脸,故作宽宏地道:“好吧,本店也还要继续做生意,不想为这小事耽误营生,既然你肯替这位客官付钱,本人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卖个人情给姑娘,希望姑娘以后多多光临本店!”
“那我该付多少银子给掌柜的呢?”
“一两银子即可。”
“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一两银子。敝人也是见姑娘古道热肠,心中感动,只收取一点成本,一点成本!”掌柜满脸陪笑。
夏子衿微微一笑,回头示意采薇,采薇掏出银子,走上前没好气地递给掌柜。掌柜连忙收下。
“诸位勿再围观,小店还要做生意,如果不用饭,请大家散开吧。”掌柜不仅没得好,还出了丑,脸上无光,于是没好气地驱散围观众人,众人议论着各自散去。
“多谢姑娘!”多铎这才走上前,万分感激地对夏子衿抱拳施礼。
“公子不必客气。”夏子衿浅浅微笑着,落落大方。
“这位公子,方才多有得罪,请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掌柜的一脸堆笑,也过来赔罪。多铎冷冷一笑,并不答话。三人随即离开饭馆,一路说着话往外走。
“公子,你的钱袋被偷了不知道?还在这大吃大喝?”采薇抿着嘴,强忍着笑对多铎戏谑道。
多铎面带惭色,难为情地道:“怪我方才大意,实不知钱袋何时失窃,方才用完饭才发现。今日若不是姑娘解围,当真狼狈至极!”
“我家小姐就是看不惯这些势利小人!”采薇得意地说。
“小姐冰雪聪明,兰心蕙质,男儿也多有不及!”多铎由衷赞道,“方才三言两语就拿住了那店家,真是令人佩服!”
“公子过奖了。”夏子衿微笑道,“他虚抬物价也就罢了,还恶意讹诈,想当众羞辱别人,也确实可恨。只因他本来也心虚,所以才会被唬住。”
“姑娘说的是。多谢姑娘!”
“明日是中秋节,这两日街上分外热闹,鸡鸣狗盗之徒也趁机浑水摸鱼,难怪你丢了钱。”
“实在怪我大意了。”
夏子矜点点头:“我们就此别过吧,公子银袋失窃,采薇,你再给公子一点银子。”
多铎慌忙阻止:“不用不用,在下在同福客栈还有朋友,身边还有不少盘缠,多谢姑娘好意!”
“我看公子是外地人,如果实在有难处,千万不要客气。”
“不敢瞒姑娘,客栈确实还有朋友。今日我闲来无事,所以独自出来闲游,不料生出这端枝节!不过倘不如此,在下也不得姑娘相助,不能识得姑娘,才是人生一大憾事。”多铎称谢的同时不忘表达心中的倾慕之意。但夏子衿对多铎的话并未在意,只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再强求。公子,我二人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多铎意外与夏子矜两度相逢,心中喜不自胜,听见夏子衿就要告辞,哪里肯再错失良机,连忙道:“今日幸蒙姑娘相助,请问姑娘芳名,仙居何处?明日我定当登门拜谢!”
“区区小事,何足公子挂齿。登门拜谢,更不敢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多铎如此相问,实则想打探夏子衿的姓名和居所,便于以后联络,不料夏子衿并不愿相告,对多铎微笑致意之后,与采薇转身就走。本来意外生出这段机缘,多铎以为可以识得佳人,可夏子衿襟怀磊落,不拘小节,既萍水相逢,而浑不在意,令多铎心中倍感惆怅。
“姑娘,请留下芳名!”见夏子衿就要走远,多铎不甘心地高声请求道。
夏子衿回头,只是浅浅一笑,并不言语,随即又转头款款离去。采薇也转过头,仿佛明白他的心思,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也没说话。多铎凝望着她们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失落至极,独自怅立许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