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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我为何没有对那赵家人仁慈以待?”张端弈坐在马车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面上显出几分疲态。
陈立福静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慢的把头从左边摇过来,从右边摇过去,“小的不明白。”
张端弈睁眼看着陈立福,陈立福低着头看车底。
又是半盏茶时间过去,张端弈喟叹一声,半阖起墨眸,语调沉稳:“你看起来有点失望。”
陈立福抿了抿唇,他明白张端弈不喜人装模作样便没有否认。
他确实失望,他确实对张端弈有点失望。在张府里,张端弈教他习字读书又不苛待他,又不似那些传闻中的公子哥随意迁怒下人,他便觉得眼前这人宽和仁善,是个好人。可今天的张端弈终止租契时的言行,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心怀仁念的人。
陈立福觉得好像有件什么珍贵非常的东西,被骨碌骨碌滚动在山路上的木车轮轻而易举的碾碎了,然而被碾碎的那样东西又成了上好的养料,迅速地滋养了什么,使其得以冲破坚硬的土层,在倒春寒中缓缓抽芽生长。
马车上的窗帘布随着马车颠簸而摆动不止,车帘布外的蓝天白云隐隐约约的出现,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树枝上有几抹新绿,好一个初春佳景,只可惜寒冬余威未尽,吹进来的风仍凛冽刺骨。
张端弈被冷风吹了几下,微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看见他面色有变的陈立福就已经先一步动手扎好固定住了帘子,张端弈微张的唇停了停,便闭上了。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
等到了张府马车已行了一个时辰,张端弈平时出行马车坐的多便没什么反应,却苦了陈立福这个头两回搭马车的,第一趟去时还好,头一回乘马车新鲜,左看看右瞧瞧时间过得也快,下车时只觉得有几分不适但还没什么大反应,回来时却是托着疲惫的身子跟着马车颠着绕山路而下,这个中滋味,自是不好受的。
陈立福看车停了,心想着自己终于熬到头了,掀了车帘等张端弈顺顺利利的下去了,才抬脚往车下踏。
谁料那一踏下去腿软没有踩稳,中心没控制住,脸朝地直直往地下倒去。只是身子前倾一半便被止住了,原是张端弈下完了车回身看见陈立福要摔,赶紧伸出手来扶他两臂。
“多谢大少爷。”陈立福脑中昏沉,却仍没忘记说谢。
张端弈看着陈立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问道:“怎么,坐不惯车?”
陈立福觉得胃中的东西不断往上涌,不敢开口答话,怕一张开嘴胃袋里就有东西要呕出来。
张端弈轻叹口气,“本来还想和你说点那块地的事,现在既然你身子不舒服就先去歇着吧,明天再说也不迟。”
陈立福胡乱点了点头赶紧回了住处,他脚步匆匆生怕自己当着张端弈的面便吐出来。
后来的陈立福忆起这日,吐的七昏八素甚至溅脏衣角着些事已记得没那么分明,只觉得张端弈来扶他的那手传来的那份暖意仿佛深入至骨。
次日天方破晓,陈立福便早早起来去了张端弈的书房,他本是该在张端弈到书房前便先将屋子里里外外大致的收拾一遍,但他今天却没有顺利完成本职任务。
原因无他,他今天刚到书房前还没来得及推门,就看见边上的玻璃窗模糊着透出一豆灯火。
张大少爷是没有大清早就来书房的习惯的,但屋内点着灯就说明里头有人,不然就算有粗心者离屋忘了熄灯,巡夜的下人也是会帮忙把灯灭了的了,总不会让灯中的煤油白白的烧。
陈立福轻按着门的手停了停,转了个个,改为敲击。
“进来。”
听见那熟悉的清朗声线陈立福便放下心来,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门内张端弈正挺直着腰背借着煤油灯的光看手上的装线册子,陈立福走到离张端弈近些的距离,弯腰告了礼:“大少爷。”
张端弈看来人是陈立福便合了手中书册,坐在椅上微微向陈立福前倾了些身子,关切道:“昨天你人不舒服,所以我今天特意提早过来现在这等着你。要是你还没能缓过来了话不用勉强的,你今天的活我让别人替了就是。”
陈立福复屈腰,道:“多谢大少爷关心,托您的福,小的已经大好了。”
张端弈微微一笑,“好了就好。以及,你先别急着开始干活,我些话要问你。”
陈立福端正了表情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张端弈后靠回椅背,轻揉了揉额角,“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就从我为什么那么对赵家开始。”
陈立福怔了怔,昨个在车上张端弈后来的一言不发,让他侥幸地认为这事可以就这么揭过去,那个疙瘩可以就这么悄悄的被藏在角落里,在无人提起中逐渐被尘埃掩盖。但显然张端弈并不想这么处理,他用了最直白的语言将这个疙瘩暴露在阳光下,又用力地一刀劈开疙瘩逼|迫陈立福直视这个矛盾的根源。
正如张端弈接下去说的这句话,“有些东西,不说明白,是不行的。”
陈立福其实明白为什么张端弈要那么做,张端弈也明白陈立福明白。但陈立福并不想这么直接的说出来,只要没有眼前这人的亲口承认,他依旧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张端弈是个善人,是个不会仗势欺人的好人,可惜这一点,张端弈也明白。
陈立福终是开了口,“因为大少爷您需要这块地,就像之前需要那间铺子一样。”
语毕,陈立福竟觉得有几分手脚无力,分明是轻如鸿毛的言语,开口吐出时却好似重如千钧。
张端弈点了点头,又微笑起来:“你说对了。”
“我需要那块地,所以就这么做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啊,之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要说不明白呢?”
“小的当时犯糊涂了。”陈立福努力收敛起情绪,颔首视地语调平稳。
张端弈满意的点点头,“行了,你干活去吧。”
陈立福心里揣着事,做事却依旧快手快脚没受影响。待今日活毕,陈立福得赦回屋后,见同屋的还没回来就先掩上门,慢慢的把一个布包从床底拖出来,打开来拉出一件短衣,这是他昨日穿的那件,衣角的秽物早就干了,靠近闻却依旧能感受到些许酸臭。陈立福用力的揉了几下应是包裹手肘部位的衣料,继而将其攥在手心。片刻,猛然站起,随手把衣服扔在地上,跑出门去打了盆水回来,捡起衣服把它用力按到盆中,大力揉搓几下便停了手,盯着水面出神许久,接着又把衣服的袖子从水里撩出来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蹲得小腿肚酸痛,平衡一时没控制住身形一晃,袖子随即脱手落入水中溅起水花打湿了陈立福的前襟。
陈立福的三魂七魄却是被这一晃晃归了位,他用被水浸的冷冰冰的手用力拍了拍脸,起身先把被打湿的衣裳换下,才去将洗好的衣物晾起用完的污水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