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八章 追忆(1 / 1)
临出门前,柯子清问我:“若是等不到杜衡呢?”
我没有回答他,实在是觉得没有必要,等不到可以一直等,明天后天大后天,可以一直等下去,反正无所事事。我没有料到的是,杜衡回来的比我想象中更早。
他风尘仆仆,他冰雪披身,为的只是在这狭小后院看那人一眼。蜷缩在肮脏狭小的缝隙里偷窥着自己永远触摸不到的温情暖意,突然间就意兴阑珊,觉得自己好像在这天地间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看过了,杜衡便默默转身,踩着略微有些凝重的步伐转身向着巷子外走去。
我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只好努力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在一筐焉哒的大白菜旁,做个可笑的陪衬者。
脚落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吱呀的声音,越来越近。
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一步,两步,三步......
我垂着头,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面前。雪水湿透了鞋底,边角处甚至结出了细小的冰棱。
许是生出了些同病相怜,他对我长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叶思思。”若我没听错,好像还有浓浓的无奈。
不敢抬头,只好细若蚊呐地呢喃:“我......真不是跟踪你......”
“嗯,我知。”
我以为他打了招呼就会走了,谁知他居然缓缓蹲下|身,我仰起头看他,雪花落进眼睛,一眨就化成了水滴滑下,这双比琉璃还要剔透的眼眸里,静静倒映着一个红着鼻子的傻逼。
他又叹了口气,居然问了一句:“你冷不冷?”
我受宠若惊,立马就要回答说不冷,才发现浑身抖得话都说不出去。一阵风刮起他和我的发,我呆呆看着我们两的头发一起纠缠在风里,眼泪不争气地一颗一颗砸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就是单纯的想要流泪。
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别哭。”他说。
灼热的呼吸就在耳畔,带着温柔缱绻的味道。
一定是幻觉吧,不然怎么会美好的就像我做的一场梦。
我没舍得动,杜衡居然也没动,渐渐的,这个怀抱好像变了样。
为什么我的肩膀......越来越沉?
“杜...衡?”
一个不好的猜测慢慢成型,我大着胆子伸手摸到了梦寐以求的脸,灼人的温度击飞了所有的绮念,烫的吓人。
这样的鬼天气里站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躲一躲,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钢做的么!陆流盼就出来这么一会儿,还知道给自己裹件大氅,你呢?
所以说!坠入爱河的人智商都向猪看齐!
我又急又气,想挣脱他站起来,杜衡手突然收紧,越发的用力,似乎要把我勒到他身体里。
推了推,没推动,他痛哼一声,手上黏腻的触感吓得我快要疯了。
“杜衡,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的头耷拉在我肩上,灼热的呼吸顺着衣领扫进脖子,我下意识侧头想要看一看他,脸贴上他的,成了个耳鬓厮磨的姿势。
他的脸从耳后红到了脸颊,细密的睫毛一根根在寒风中颤抖。
我咬了咬牙,将杜衡一只手搭在肩上,靠着墙站了起来,幸好他虽然烧的昏沉,但也没完全丧失了意识,还能随着旁人的动作反射性地回应。
只是现下已经宵禁,整个朱雀大街空荡荡的,杜衡提前拔营,又率先只身进城,这一排的高门大户里有多少杜家的朋友就有多少杜家的敌人,我不敢冒险求助。
杜老爹爱好甚广,又有些来者不拒,不管是户部侍郎送的胡姬还是王国舅赠的羌女统统纳为小妾养在后院,加上这个表妹那个青梅,一堆庶子庶女,将军府后院简直姹紫嫣红一派乌烟瘴气,我也不敢送他回去,只好半扶半拖着杜衡往我家走。
好不容易将杜衡拖到我家后院侧门,我松了口气,推了推,没推动?
门上飘着一张纸条,借着月光瞧了瞧:
“乖女儿,有本事出去,有本事别回来。”
下面还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应该是后来就着门板添上去的:“我没出卖你,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啊哈哈,冻坏了去狗屋。”
柯子清和我爹都没有想到,这两人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联手收拾我一次,间接让我闯了个弥天大祸。
我拍了拍门,没人应。
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让我进去,带着杜衡又不能大张旗鼓敲门吆喝,天寒地冻,若是再不找个地方让杜衡休息,怕是真会出事。
柯子清家离我家也不太远,我拖着杜衡好不容易磨蹭过去,果然后门没锁。他家常年无人,后院像个摆设,整个宅子空荡荡像个鬼屋。
他说的狗窝其实并不是养狗用,我两幼时狼狈为奸格外调皮捣蛋,堪称帝京城头号混世魔王,我爹坚决贯彻女儿是用来宠的外加放养原则,两眼一闭不闻窗外事,只要不出人命,当然他也知道我两闹不出人命,随我在外折腾。
柯家三代单传,膝下就柯子清这么个独苗苗,也宝贝的不得了,柯老太君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老皇帝见了老太君还得尊尊敬敬唤一声姑姑,有这样的靠山,我和柯子清简直是无敌的,柯家甚至专门隔出了一处院子,供我们一群纨绔子们瞎折腾。以杜衡为首的清流一派,见不惯我们这群纨绔,便把这院子称做狗屋,干过把嘴瘾。
柯子清何许人也?
听到这名字后,当即泼墨挥笔,他一手瘦金体写的极好,狗屋两字堪称典范可供临摹流传那种,写完了还做成牌匾,往院子上一挂,又拉着我备了厚礼亲自上门向第一个提出此名的人表示感谢,我们是真心实意去感谢,但那小翰林,居然第二天上书表示想要辞去翰林职务下到地方上去历练,自请去了西北一个偏远小镇,有个挺美的名字,叫做凤凰。
说实话,我至今都不太理解他们清流一派的想法。
狗屋还在,且能饭否。
料来是柯子清吩咐过,地龙烧的火热,矮几上还有热茶点心。
杜衡被突来的热气一激,好像晕的更厉害,趁我关门的功夫,顺着廊柱跌倒在了地上,幸好地面铺着厚厚的绒毯。
走过去,将他湿透的外袍剥下来,就着烛火才看清,雪白的里衣几乎被血染透了。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胸口,我呆愣住,不是因为看见了杜衡赤|裸的胸膛,而是......这道伤和柯子清当年被隐娘刺的一模一样。
可一字门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
杜衡从西南回来,为什么会受了一道一字门专有兵器的伤?
我转身正要去拉门边的铃铛,这个小院被柯家专门隔出来,平日里小厮丫鬟没有特别的吩咐也不会过来,为了方便叫人,柯家特制了一条铃铛,拉动绳索,后院里面的丫鬟就能听见过来服侍。
衣袖被他扯住。
杜衡虚弱的半睁着眼:“别动。”随后他意识到自己衣襟大敞,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起来。
“我没有非礼你,只是想看看你的伤。”急忙澄清。
他呆了一呆,不自然地伸手将衣襟拢了拢,目光一扫四周,我感觉他后背僵硬了下,果然,杜衡带着一丝嘲讽,缓缓道:“这就是你们的大本营?”
我垂了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撑着廊柱站起身,说不上什么表情,惯常淡淡的,又好像夹杂了什么别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我伸手,想去扶他又不敢,尴尬地悬在半空,“额,你别动,伤口还在流血。”
他的目光斜扫过来,略微抿了抿唇。
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杜衡轻笑了一声:“不劳叶小姐操心。”
清流一派的人我不太了解,但总觉得他们很有精神分裂的潜质。
犹豫了一小下,还是没忍住:“杜衡,你为何格外讨厌我。”
他的眉头拧紧,倒像是吃了一惊:“你问我?”
不问你问谁?
但他一脸不怎么想回答的表情。
左右看了看,我指了指屏风:“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叫人,你且先去那屏风后的软榻休息,这会儿风雪大又正宵禁,天亮后你再走。”
杜衡没动,只是目光随着我的动作一扫。
“这画......”
“画?哦,你说屏风上的?”
他略微点了点头。
我扯了扯嘴角:“我瞎画的,柯子清说很有意境,就拿来做成了屏风。”
他眸光微动:“这是当年书院比画时......”
我打断他:“这是我画的,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不学无术。”接着脱口而出,“当年的事,是你误会,我解释过,是你不信。”话里有几分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委屈埋怨。
他突然咬紧了唇,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血色瞬间退去,额头渗出冷汗。
“你没事吧?”
杜衡不用回答,我也知道太有事了!
他白皙的脸就像切了没有马上炒的土豆,迅速蒙上一层紫黑色,瞎子,哦不,只有瞎子不行。眼睛只要不是个摆设一瞧也知道这是中了什么剧毒的节奏。
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哼,杜衡双膝一软,我急忙扑过去扶住他,手忙脚乱将他引到软榻上,“你别动,我去叫人。”
这时候哪里还管的会不会泄露他的行踪,这幅样子,快赶上当年畏罪吞金的徐淑妃了。
衣袖还是被他死死拽住。
“杜衡,别闹,你需要大夫。”
伸手去掰他的手指,他的手猛然一松,却反手握住我的,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必。”
“可你中毒了。”
“......无事。”
这还无事,离万事皆空一把枯骨就差一口气了吧。
我执意要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掰开了他的手,刚站起身,他一把扯住我,用力一带,我扑在他的怀里,有力的心跳搁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不啻于惊雷撞进我的耳里。
“叶思思。”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慢慢说,“我没有讨厌你。”
“我信你,你作画喜欢加点花蜜,有香气。甜甜的,像你。”
“我让你下船,是因为不想让你看见我和陆流盼在一起。”
两句话,几乎耗尽了他剩余的力气,杜衡紧紧闭着眼,脸色变得青紫,整个人僵硬住,只有浅薄的呼吸显示,这确实是个活人。
我:“......”
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杜衡中的什么毒?
失心疯?
不会是我爹下的吧?
我正六神无主,又听他涩然道:“是你,从未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