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七章 往昔(1 / 1)
押送承郡王家眷的车马已经走远,皇城根下的芸芸众生什么阵仗没见过,莫说是一个郡王被贬,说句大不敬的,哪怕是改朝换代也不能影响城东城西的大爷大婶喝完茶买完菜,东加长西家短都说不过来,谁有闲情逸致去关心一个被贬了的郡王爷。
于是承郡王轻轻的走了,没带起帝京城半点涟漪。
却带走了柯子清的魂。
从得到了块莫名其妙有沙金的墙砖,这人简直就是魔怔了,一头扎进了墙砖大业,势必要为我朝建筑行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双玉足走遍了帝京城的犄角旮旯,甚至包括他曾一度视作晦气至极的杜家。
偶尔来看我,却又只是看我,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望一会儿,我刚想招呼他进来,他扭头就走。
疯的有点厉害。
转眼一月的时光就这么潺潺而过,我爹的兰草再一次遭了秧,光秃秃剩下几根杆,无声控诉着我这个蹂|躏了它们的禽|兽。
我爹从承郡王事后一直在六部瞎忙,回来了也是倒头就睡,好不容易得闲了,来后院瞧瞧他的宝贝,登时就抓狂了,表示这一次坚决要和我脱离父女关系。
我说,没问题,我现在就走。
他又啧了一声,委婉表示,反正就要嫁出去了,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勉强再留我两个月。
我说千万别,能不能立刻马上就现在和我脱离父女关系。
我爹叹了个哀怨绵长的气,他在廊下坐下,一身蟒袍还没来得及脱,高挑的宫灯在他脸色打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端的是贵气凛人。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风韵犹存,只可惜像极了某种以狡猾著称的动物:“糯糯,爹是为了你好。”
我急忙让他打住:“爹,一般当父母的说这样的话,不是要包办婚姻就是要拆散佳偶鸳鸯。”
他松了松腰间玉带,许是最近困在宫里伙食太好有些发福,有些不解:“你不是很喜欢杜衡吗?”
我小心地斟酌了下用词:“喜欢是一回事,嫁给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为什么?”
“爹,你愿意娶一个心里明明有着别人的女人吗?”
“可是,杜衡他......”
“不止是因为陆流盼,”我飞快地打断他,指了指胸口:“爹,这里的伤口有多深,您比谁都清楚,这才是我和他永远也逾越不了的鸿沟。”
许久,我爹都没有再说话。
冬风狠狠呜咽了下,吹散了他夹在风里的一句喟叹:“糯糯,是叶家对不起你。”
“叶家生我养我,予我衣食予我权势,何曾对不起我。”我笑了笑,“杜家世代忠臣良将,卫国土捍边疆,大晟如今四海升平有一角是杜家累累白骨撑起来的,咱们家,嗨,就这样吧,我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瞅了我一眼,砸吧了下嘴,不知品出了什么奇特味道:“杜衡他这一个月有些事要处理,所以没来得及下聘,杜季佩约我后天过文定......”
“你若是真不愿意,这件婚事,退了也罢。”我爹很是遗憾,“就是不能看见杜季佩憋屈的表情了。”
我说好。
心却一下子沉到了最低处。
年少时的美梦,像一场经年日久的走火入魔,现在梦该醒了,白月光也好蚊子血也罢,种种皆只是虚妄。
疼痛和欢愉都那般不真实,只有一口呕了十几年的淤血在昭示着自己的愚不可及。
杜衡,就像三年前我下船时对你说的,再见,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我这正难过着,柯子清带着魔性的笑声炸然响起:“杜衡,这下你亲耳听见了吧?叶思思根本就不想嫁给你。”
他的目光挑衅,带着丝幸灾乐祸。
我靠,杜衡什么时候站在回廊转角的?
来我们家真的如若无人之境吗?
我说,爹,你重金打造的安保系统就是这么不堪一击?
他笑笑,哎呀,一个是我干儿子一个是我未来女婿,我防着他们做什么。
可你的一个干儿子最喜欢闯我闺房,一个未来女婿喜欢拿刀捅我......
杜衡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上前,“叶伯父,小侄不会放弃的。”
他好像瘦了,眼里满是血丝,走动间带起一阵微风,卷出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是刚从哪里回来?
我一看见杜衡,下意识就离他八丈远。
柯子清踮着脚也走了过来,屈指弹了弹我的后脑勺:“恭喜你不用进火坑了。”他拉着我再走远几步,“是不是很疑惑杜衡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他一脸“你求我啊求我就告诉你”的猥琐表情。
我没什么心情求他,只是遥看着杜衡有些萧索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叶思思,和你说话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说也罢。”
他居然怒了:“你狗嘴里吐一个象牙我看看!”
和杜衡截然相反,柯子清一身白衣似雪,瞧着都晃眼,应该还熏了兰香,我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不知又抽了什么疯,犯了雄孔雀病,举步欲走,但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不了,只好又去看杜衡。
他抬了抬眼,视线扫了过来,却没有看我。
我们三居然形成了个诡异的三角,柯子清看我,我看杜衡,杜衡又在看他。
看得,让人有些说不出滋味。
有点哀伤还带着丝恳求。
他恳求柯子清干毛线啊?
要真有事,求我更快好的吧!
哎,可能杜衡是宁愿向“既生瑜何生亮”的人低头也不愿意向我这个权臣世家出来的恶毒女人俯首......
他又在伤心什么呢?
陆流盼?
算到底,也只有她能牵动杜衡一点心弦。
我想起若干年前的一个冬夜,大雪倾盖了整座帝京。朦朦的白雪层层累叠,空气中满是清冷的梅香,我偷偷摸摸出门,躲在城楼近处一间茶室顶楼,等着凯旋的杜衡,大军还有三日才返,但我笃定杜衡定会提前回京。
我守在离城门最近的地方,只为第一时间看他一眼,然而,从天光微明,到暮色四临,他都没有出现。
最后一丝天光暗淡下去,宵禁的梆鼓声响起,厚重的城门缓缓而闭,我自嘲地笑了笑,他,居然回来的更快更早。
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湿气充斥肺腑,将胸口翻腾的一丝酸涩强压下去,我沿着挂着冰棱的屋檐慢吞吞往回走,踩在积雪上,一步一个脚印。
朱雀大街百官官邸聚集,宫制的款式大都差不多,抠门的老皇帝也就在这些门面功夫上略微大方些,官员府邸统一建制,快要宵禁,街上行人甚少,除了步履匆匆的执章人也只有我和三两只野猫踽踽独行。
如出一辙的冰冷石狮子它们面无表情,被雕刻成威严的姿态,冷冷矗立百年,瞧尽了人世间万种姿态。
鬼使神差的,我动动脚尖,往西边走去,已经做了足够的心里铺垫,在看见那个身影时,还是狠狠一颤。
他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几乎快成了个雪人。
承郡王府后门的宫灯一圈昏黄的光晕,杜衡落寞地站在光晕之外,对着身前紧锁的大门,虽然面无表情,我却觉得他好像在伤心。
大军凯旋,老皇帝宣布要在清凌殿设宴,杜家战功彪炳,满门忠烈,一方国土守护地固若金汤,杜衡少年得意,他作为副将首次出征,一战成名,不是应该意气风发才对吗?
杜衡,你在伤心什么?
因为早先承郡王说要将陆流盼许配出去吗?传言承郡王挑了岑家、柯家、甚至连兵部和工部家不成器的败家子都考虑了,独独没有你杜衡。我爹都幸灾乐祸回来说,姓杜的傻小子没戏。
他的视线淡淡地望着,眼中黯淡如死灰,那一层层盖在身上的寒雪被体温融化一点点渗进身体里,会有多冷,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妄想自己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从来没有这么羡慕或者怨恨过一个人。
吱呀,门扉突然被人从内打开。
我急忙退后两步,缩手缩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个鬼鬼祟祟的偷窥者。
陆流盼偷偷摸摸从门内出来,她带着面纱,许是怕被人瞧见,平常惯用的衣衫首饰一样没带,仅仅一件普通的披风,依旧身姿绰约,她往杜衡身前一站,一对璧人,格外的刺眼。我这个可悲的偷窥着,一边心痛难抑,一边却也不舍得离开,呆愣愣躲在原地,瞧着这一幕幕你侬他侬凌迟着自己。
令人惊讶的是,不知陆流盼说了什么,杜衡趔趄了下,后退了一大步。陆流盼手虚虚的举着,宽大的衣袖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风雪渐渐又起,扑棱的雪花迷了眼,我没瞧清,只是明黄的颜色飞快的一闪。
陆流盼一声啜泣散在风里,她猛地扭身而去,门扉重新紧闭。
杜衡还是保持着挺立的姿态,风雪欺压,不折半分傲骨。
这么完美的一个人呐......
我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