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秋意(1 / 1)
林河注册考试基础课程的成绩在省人事厅公示了三天之后,突然就再也查不到了。
与此同时,他手上目前负责的几个项目,当地主管部门的小处长们在一个周一之后,都吞吞吐吐的给钱生勤打电话,“能不能换个设计师,我们大领导都觉得小年轻不稳重……要不钱所你自己上?”
林河自己尚没来得及觉得有什么,钱生勤觉察出情况不对,私下汇报到了陈锦这边。
陈锦听了之后仔细想了想,不禁苦笑。这手法下作得绝不像是胡老板的手笔了。何况事已至此,胡老板权力日渐交出、早已没了别的选择。何况为了除陈锦之外的其他嫡系集团利益,他也绝不会上赶着在临走的时候翻脸。
陈锦闭口不谈,一切照旧。不出差的晚上仍旧在林河家里留到深夜,甚至有时干脆就留下过夜。
又等了几日,这个周四的下班前,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到了王丝勉的电话。
“阿锦,”电话那头的女声充满了久违的温柔婉约,“如果我不开口的话,你是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
陈锦轻轻笑了笑,“大概,还是要等到你肯亲自开口的时候吧。”
那一边从善如流的报以笑意:“今晚我没别的约。难得,请你吃饭。刚定了在水榭厅,早点来。”
“要带酒么?”陈锦悉心的问道。
“随你。”王丝勉简单的回答,然后挂断了电话。
中央饭店,水榭厅。
这是个相当不起眼的饭店,外观甚至略有陈旧,里头的装修也是老派的陈设。民国时候的老饭店,当年蒋公宋氏还在大陆时多在这里宴客。
陈锦三十岁时大杀八方,把华北圈同行逼退到淮河以北。等到终于众望所归的荣升华南一院一所正所长的那天晚上,他与王丝勉在中央饭店的水榭厅请了一桌亲友至交。
此后多年,他但凡请客都会约在这里了。
饭店的主厨长久以来一直没换过,知道陈锦的喜好口味,喜欢什么茶,喜欢什么酒,虾肉要冰水冲三小时,猪肉要淮南黑猪一早放血。连热毛巾都是有他自己专用的几方轮流替换。
在这间饭店所走过的百年时间里,陈锦不过是渺渺众生之一,却曾经昂首阔步,也曾经落魄失态。
窗外高大的法国梧桐多是种于民国时期,巨大枝干上的树叶已经开始随着秋意凋零。
王丝勉到得比陈锦更早些,她点了陈锦喜欢的橘皮普洱。
“今天还是不喝酒了吧。你的胃不好。”陈锦进门后把风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向王丝勉打招呼。
“倒是便宜你了,白蹭一顿饭。”王丝勉闻言便给陈锦也斟了一杯茶。
窗边的落地挂钟刚好敲响了晚上七点的钟声。
“让厨房走菜了?”陈锦便问道。
“再等等,”王丝勉看着自己的丈夫落座,身姿挺拔如松,“阿锦,还有个人。再等等吧。”
陈锦手上动作微滞,抬头望向对方。
“别这么容易着急,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这个素来精明强势的女人摇头叹息,口吻是长久不见的轻松与温和。
陈锦也笑了,“还是先走菜吧,边吃边等。”
这对年少夫妻,大概也有多年不曾在非饭局的场合只是简单的坐在一起吃顿晚饭了。
热菜开始走上来的时候,陈锦半欠着身子,给王丝勉盛了一碗饭。
王丝勉接过碗时,感受到对方干燥温热的指尖在自己手上轻擦而过,低头笑道:“阿锦,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就好了。”
陈锦没有给自己盛饭,还是端起了茶。他沉默着仔细打量对方头顶的发丝和眼角细纹。
“如果那时候我没把孩子打掉,把他生下来……我们还会有这一天么?”
普洱的氤氲热气盖住了陈锦的表情,这让他的叹息声也变得几不可闻,“丝勉,我们走得实在太远了。牺牲的太多,付出的也太多了。”
七点半的半点钟声刚刚敲响,水榭厅的门被打开了。被男侍应一路领进来的青年还在微微的喘气。
陈锦站起身,低头在身边又拉开了一张椅子。
他不想抬头去看门口那个青年的脸。他突然回忆起那年初夏雨夜,被人哄骗到饭局现场的那个女博士。无辜、诧异、愠怒和沮丧,那些复杂难言的表情,他不想再在林河的脸上看到了。
房间里寂静无声的状态并没有延续太久。
久经沙场的陈锦,听到那个青年在悉悉索索挂好衣服之后,平静的说:“师父,给我盛碗饭吧。饿得很。”
陈锦便觉得自己一晚上焦虑四窜的心神魂魄,全都安稳的回来了。
人生是要远比小说精彩的。
王丝勉甚至还温和的招呼林河道:“尝尝这家的东坡肉吧,你师父从以前就喜欢吃。”
一桌子两个中年人,于是沉默无言的看着年轻的林河就着满桌子菜埋头吃饭。陈锦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没见过吃得这么香的人。
陈锦甚至想抽根烟了。他无端想到了以前看过的古龙小说里,有个杀手杀完人之后,要炒一大锅蛋炒饭来吃,放半斤猪油,十个鸡蛋。
陈锦心里嘈嘈切切的胡乱想着,那杀手可不如小河。
陈锦抬头看了看王丝勉,那在昂贵脂粉掩饰之下也暴露无遗的一脸苍老疲态。他几乎记不起这张脸彼时年少青葱、饱满柔和的模样。明明他们曾经在无数个寒夜里瑟缩一团,依靠着彼此的体温,艰难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那些时光,都去了哪儿呢。
王丝勉轻轻的说,“阿锦,我们离婚吧。”她从旁边的包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东西都在里面了。”
她甚至发现了陈锦凝视的目光,于是平静的笑道:“我们都老了,阿锦。等他到了你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你想过你自己的样子么?”
轻微的咀嚼声便停止了。
陈锦缓缓的回答,“要回报,就有代价。因果循环,这是常理。”
王丝勉却摇头笑,“阿锦,我却不要你付出什么代价。”
“你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我也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我为什么要再难为你呢。”这个疲惫的中年女人轻轻褪下了手上的戒指,放在桌上,“我不会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的。”
“阿锦,你我二十年夫妻到今天,我再成全你一次看看。”王丝勉的声音温柔如水,她转脸看向了林河,“如果你要坚持得到我丈夫的话,你不能在华南任何一处继续涉足道桥这一行,此生也都不会得到国家认可的注册结构师证和桥梁师执业证。”
“如果这样子你也能接受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签字。”
像终于尘埃落地,大厦倾倒。
陈锦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本市是一个著名的沿江内港口城市。小学时语文书的课本里就图文并茂的写着“一桥横跨南北”。
那时候的林河家,住在大桥下不到一公里的工厂职工宿舍里。每天早上,他爸爸要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送他去学校上学。一天来回两趟,林河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一遍一遍数过无数遍大桥上两侧挺拔的白玉兰路灯。
桥身之下壮阔奔腾千百万年的长江之上,满是无数往来穿梭的大小吨位船只。
天地之间,没有比这更能展现人力存在的证明。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就是从这早出晚归的路上,幼小的林河一遍又一遍凝视着长江与长江之上的大桥开始的吧。
所以呢。
所以现在就要放弃在这里么。
不要靠诉说自己的痛苦来向外界证明一切。
林河张了张嘴,嗓音嘶哑甚至发不出声音,两眼睁得血一般红。
陈锦的手像失血之后的潮湿冰冷,他终于艰难的开口道:“丝勉,这不公平。”
“那怎样才算对我公平呢?”对面的女人终于彻底恢复了平时的冷厉和强势,“这些日子以来,你觉得算么?”
“我可以退出华南一院。”陈锦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为难小河。”
王丝勉甚至觉得十分荒谬的笑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你推上去。你现在说要退出……阿锦,你这反而是在为难我。”
房间里安静的像能听见落针的声音。陈锦清晰的听着林河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像一次又一次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彻底归于沉默无言。
终于,王丝勉站了起来,高跟鞋让她的姿态显得极为挺拔高挑。她带着怜悯和温柔的表情垂眸看向陈锦和林河,缓缓将桌上的戒指和文件袋都收起,然后向门外走去。
林河今天穿了条卡其布的裤子。是陈锦为他选的颜色和式样。
这些日子以来,陈锦有时候会为林河挑些衣服。并不是用自己的品味和喜好,他喜欢问林河到底喜欢些什么,然后再选出些合适的来。
这让林河显得稳重大方而充满活力。这细微之处也让林河与二人初见时并没有太大分别,却又改变了很多。
而此时此刻,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陈锦甚至爱怜的伸出手,去摸了摸林河的头顶,就像他一开始做的那样。
这是他捡到的瑰宝,这是他一生的所爱。
他是这么的好啊。比所有人都要好。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要把他逼到这样的程度呢。
陈锦忽然看到了林河膝盖处被两只拳头死死压住的地方,卡其布的布料上细微渗出了血的颜色。那是握拳时,指甲陷入肉里流出的血。
陈锦低下头,用冰冷的唇贴在林河的头顶反复摩挲:“没事的,小河,我都明白。我都明白……这不怪你……”
然后他听到了让他彻底流下泪来的回答。
那声音虽然细微但是决绝,像苍茫荒漠上终于落下的雨,像冰寒大地上久候吹来的春风。
“我愿意的。师父,”
“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