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伤别离(1 / 1)
被这一句话震住了,几个人沉默了好久。
还是张子良开了口,语气近乎冷酷地淡定着:“子良有一事不解,希望大王能助子良解惑。如今这天下局势,不知我王意在何为?是取天下坐江山,还是任由赵頫残喘延息,他日猛虎归山,东山再起之后再一战高低?我王是愿意蛰伏栎城修生养息,还是愿意一鼓作气终结这天下纷纷战乱,解百姓于水火?”
宋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子良继续道:“我王若心中不明这一点,怕是今后总要纠结难行。”
又沉默了许久,宋王幽幽道:“子良,她是我张伯荆的妻啊。”
“若我王有心取天下,臣斗胆多言,我王须思虑的是一位能凤仪天下、统领六宫的帝后,不单单只是……一个妻子。”
宋王神情一震,再无多言。
自政事堂议事回后宫,已是深夜。宋王原本念及自己早前答应了,要去妡姬那里,却不断想起张子良的话语,脚步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小偏院门口。这小偏院到了晚上分外冷清,她好似也不喜欢有人服侍,也没几个照应的奴仆,更显得凄清了。
这一点,跟云婵是很像的。
从前云婵来到这偌大的后宫里,也是十分不习惯有人服侍她。但凡遇上了有关于他,更是要亲手亲为。洒扫庭除和绣花缝线,就像个寻常家的妇人,温婉安静。他往年还在沁县的时候,白日里出去鬼混,夜里回来了总喜欢看她缝缝补补,好像那一针一线穿在绵软的布料上,能把他心也给补满了。
后来渐渐地,连他自己也忘了,初见妡姬,带妡姬随军,又遇到许多其它的女人……他是如何就把家里的发妻抛在了脑后。只是有那么一份潜意识,心底有一个位置是专门为着她留的,纵然是他事业越做越大,他也在心里守着那寸位置,觉得有朝一日坐了天下,他是要她也在身旁,总要把她接来,风光一番。
接着是他烦她的小气量,竟至于一天天愈发恼怒她,恨她嫉妒心狭。一旦后宫有些风吹草动,他总觉着是她的错,乡下女人,太不争气,连这栎城小小的王宫后院都管不住,将来又何谈统率六宫?
但也是他从未有关心过,她含辛茹苦这些年,心里想着什么,甚至乐儿,他也过问不多。成日里逗着如意玩耍,只觉得出生不久的小奶娃真是惹人怜爱。那么乐儿呢?他也曾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奶娃,他那时便觉得他是不惹人怜爱的么?
纠缠许久,宋王也没想清楚,这心头酸酸胀胀的滋味到底是缘何而来。
在偏院门口站了有一会,宋王还是没有走进去,转身走了。
走不远,就是后花园,他本想匆匆路过去到妡姬院子里,却不料在后花园的亭子里见到了欢庆。
原来她没在偏院里……
月光浅淡,她一个人默然坐在石凳上。虽说是夏日,但这栎城三面环山,到了夜里还是偏于凉爽,她衣裳单薄,独自单坐,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念及云婵的心绪给他平添一丝柔软,竟也是没有多想便脱下自己的外衣走进了亭中。
欢庆感觉到肩上搭上来一件外衣,并未回头,语气淡淡道:“谢谢宋王,外衣还是请宋王收回吧。”
他没有收回,在一边坐下来,“夜里了,不回去歇着,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想梁牧,好久没见他了。”
直白而不加思索。
宋王有一瞬间怔住了,回神道:“你就是断定了,本王会信你,信你不是曹云婵?”
“您有眼睛,只是心瞎。但我和您夫人的不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若是心明,怕是要不了一两天功夫,也知道了。”
“我心瞎,那么谁心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梁牧?”
“不是他,他从不认识您夫人,谈什么认不认出来。”
“哦?那又是谁?”
“您的大公子,张景乐。”
宋王一震,“乐儿……?”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比谁……都能认出他的娘亲。我来到这里没多久,他就来找我了,躲在门边后,那一天就给我说,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娘亲。”
“他……”
“宋王。”欢庆站起身来,将身上的外衣轻轻放到了石桌上,浅淡的月光里,她的神情有几分肃然,“我知道您偏爱如意,又或者将来还会更喜欢新的儿子女儿。按理说,这是您的家事,您如今是和赵頫共分天下的一方霸王,也许过几天出征归来了,您就是一统天下的帝王了。我一介民女,开口谈论您的家事,是不知死活。”
“你说吧。”
“看在景乐是您唯一嫡子的份上……”
“你希望我封他做太子?”宋王的声音在夜色里辨不出喜怒。
“我希望您无论如何,善待他。即便您没有那样爱他,也请您顾念他是您第一个妻子留下的唯一骨肉,不要让他……像已故之人那样,一生心苦。”话音落下,心尖的酸涩与喉头的辛辣压迫得欢庆不能再多说一句,她对着宋王深深一福礼,低头的瞬间,落下大滴的热泪来。
却没有避开,她抬起头,眼神澄澈而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可以感知到,身体里有一个她,透过了她的眼睛,饱含辛酸地注视着他。
这一份眼神,猛然让宋王心里生出无限的疼痛与不舍来,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地伸出手去,轻轻抚上欢庆的脸,颤声道:“云婵……”
两相无言。
良久,欢庆感觉心里的那个影子慢慢去了。
这种离开不似是曾经的疼痛减轻,仿佛是被抽离了什么一般,将支撑着她的一个柱子给连根拔去了。她蓦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心头那份酸胀的压迫感已然消失,惟留下属于自己的惆怅与感怀。
她再定睛看向宋王的时候,宋王亲见她眼中光辉从盛到衰,复而变得陌生,一阵惊恐。他抓住欢庆的肩膀,猛力地摇,边呼喊道:“云婵,云婵……”
欢庆没有说话,她感觉自身的气力去了一半,蓦地十分疲累。
“她呢……她呢!云婵!”
“走了。”欢庆虚弱道,“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宋王闻言跌坐在地,竟不能自已地嚎出声来,仰天大恸:“云婵!我的妻啊!”
欢庆面色平静地依靠在石墩边,实在是累极了。
一个人从心盲到心明到底要多久,一生心明只怕更多可能是一生心苦,一生心盲固然有时十分可恨可憎,却也总能一生和乐,心安理得。最挫骨扬灰,怕是原本一个心盲之人被激得心明罢,有些重,大概真的是一颗心承受不起的。
曹云婵恨他么?很恨吧。
曹云婵爱他么?更爱吧。
她静静看着那些侍女闻声而来,蜂拥到宋王身边,宋王已然停止了恸哭。冰冷的脸颊上滞留着冰冷的泪痕,双眼怔怔望着夜空。一干侍女见状,并不敢上前,只能面露焦急地等着宋王动作。
许久许久,他发声了,喑哑疲惫的嗓音仿佛老了十岁,沙沙道:“叫周德来,本王……要立太子。”
宋王嫡子,虽及年幼,然孝悌顺德,体乾降灵,温文得于天纵,器业英远。建立储嗣,乃崇严国本,故立嫡子景乐为太子。
宋王在出征之前,将立太子的诏书给发了下来,在王宫东北角临时搭建了高台,办了立储大典。
据说那个夏侯夫人在诏书发布的当天,突然就病了,有一阵子吃不下饭,连药也喝不下,任是哪个太医都没有治好。往年宋王总是十分焦急,如今这次大约是被立储大典给忙着了,竟是没有顾上,一连多天没有踏入她的寝宫。
于是她的病,据外界传言,更重了。
欢庆也有段时间没见到景乐,想来也是立储大典事情繁多,他每日里的功课又都不能落下,是断然挤不出时间像以往那样来看她。而她也只能在偏院里想一想,没什么气力去看看他,知晓自己要当太子了,是何种光景。
她也病了,跟夏侯妡姬的病不同,她病得像是去了半条命,却并无具体征兆。只是虚弱地每日靠坐在床头,认真吃饭也认真喝药。起初每日都是脸色煞白跟鬼似的,养了几天,有一些好转,却也没有太好。
中途宋王来过几次,探望她,没坐多久,匆匆走了,只嘱咐了侍女好生照顾。
这一来,消息一传,夏侯妡姬的病是更好不了了。
立储大典一过,宋王便带着军队亲征了。张子良作为军师,冯柏作为主将,自是一道去了。周德负责军中后勤,主粮草供应,自然是留守栎城。
整座栎城因为宋王的出征,有一股兴奋,据说宋王此去乃是要一统天下,结束战乱,老百姓终于能过上安定的好日子了;也有一股凄清,倒不是城中百姓,是栎城王宫。主角一走,那些真真假假的戏码多少都歇了一大半,王宫蔫蔫的,像是一朵暴晒过后失了水分的落花。